朱红灯盏高悬,辉光潋滟映照着整个厅堂,堂中香案供奉着付家先祖,满堂宾客皆敛容正色,行列井然。
吉时到,鼓乐喧腾。
“老爷,三郎怎么还不到,这都什么时候了?”
付夫人张氏侧身,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频频望向门外。
太常少卿付伯谦端坐于高堂,面色如墨。
他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正要拍案而起,忽见一抹绛色身影踩着鼓点似的晃进中堂。
那身影步履轻快,衣袂翻飞,竟似带着股风,直直闯入众人都视线中。
“轩允!”付伯谦的眉心拧成一团,“今日是你的大日子,这般吊儿郎当的模样成何体统?”
付轩允闻言笑着走上前,眉下是那双极有神采的眼眸,此刻正含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扫视着满堂宾客。
“你当这是孩童嬉闹?”付伯谦霍然起身,看了一眼四周,声音小了一些,"满堂都在看着,人可接来了?”
付轩允走到父母面前,随后抬手整了整幞头两角,似乎浑然未觉父亲的怒意。
“阿爹,成亲的是我,您急什么?”付轩允转身道,“再说了——”
他故意拖长音调,“您急得这般模样,倒像是您要成亲似的。”
付轩允说罢,还故意抬眼望了望门外的天色。
满堂宾客闻言皆忍俊不禁,几位年轻子弟更是以袖掩面低笑。
付伯谦脸色阵青阵白,正要发作,忽闻门外礼赞官拖长音调:
“新妇至——”
震天的鼓乐与人声喧腾,大轿稳稳落在阶前,轿帷被流苏压着。
“三郎!”张氏急得直扯他袖口,“还愣着作甚?”
付轩允原本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终于收敛了几分。
他敛了敛袖口,在父母的催促下迈步出门迎轿。
噼啪作响的炮仗在他身边炸开一团团青烟,仆从们手持谷豆,纷纷扬扬地撒向四周。
轿帘被两边的侍女同时挑起,那抹身影在袅袅青烟中渐渐显露。
李令惜双手交叠于身前,在侍女的虚扶下,缓缓踏出轿厢。
鲜红的盖头严严实实,隔绝了一切视线。
付轩允望着那抹鲜红身影,便认真了些,收敛了之前的懒散姿态,配合着弯腰执起红绸一端,另一端由侍女引着递到李令惜手中。
二人缓缓步入喜堂,随后并肩站定在付老爷与夫人面前的红毡上。
付伯谦与张氏端坐主位,面含威严却也掩不住一丝焦灼。亲朋故旧与仆婢侍从黑压压挤了一屋子,目光尽数聚焦于堂中这一对新人身上。
付轩允用余光瞥见身侧的人紧握着红绸的手颤抖了一下,他便跟着拽得紧了些。
身着吉服的喜娘满面堆笑,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杆鎏金秤杆,垂首恭敬道:“吉时已至,请少爷挑盖头。”
付轩允垂眸看着递到眼前的秤杆,伸出手一握住,秤杆竟在他的掌心轻轻一溜,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沁了满手的薄汗。
他下意识抬眼去寻父母的视线。
父亲付伯谦端坐如常,但那双眼中已带上了催促,母亲张氏更是身体微微前倾,帕子在袖下绞得死紧,若非碍于大庭广众的体面,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要出声催促。
付轩允定了定神,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秤杆,目光终于落在那片将新娘完全笼罩的深红上。
隔着一层锦绣,面前的人如同定住般,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付轩允捏紧了秤杆,极其缓慢地将那鎏金杆头探向盖头下方。
就在即将碰触到边缘的刹那,盖头下的人肩膀微微一颤。
这反应让付轩允心头也跟着剧烈一跳,动作停顿在了半空。
下一瞬,他手腕果断一翻,动作变得干脆利落,秤杆稳稳地向上挑起,那鲜红盖头轻飘飘地离开了新娘的头顶,落在地上。
满室华光骤然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张抬起的脸庞上。
“嚯!”有人情不自禁低呼出声,“先前怎的从未听闻?昭武侯府竟还藏着这样美人!”
另有人低声附和道:“正是!只说是侯府庶出的姑娘,这……三郎这哪里是委屈,分明是撞了大运啊!”
“嘘,小声点!付老爷和夫人可不也是今日才得见真容?想来确是意外之喜了。”
人群嗡嗡的议论声浪,付轩允却已充耳不闻。
盖头飘落的瞬间,他只觉喉头蓦地一紧,眼前容颜之盛,确实令人心折。
然而,距离最近的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那脸上挂着的两行未干的泪痕。
他紧锁着眉头,目光沉沉地撞进她那双依旧盈着湿意的眸子里。
这桩婚事,本就是父母一手强推给他的,他内心只把这繁文缛节的日子当成一场必须演完的戏码。
忍过今日,挨到所有该死的礼数尽数完成,便算对这莫名其妙的婚姻有了交代。
至于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他自过他的逍遥日子。
可此刻……
她的脸颊上,那两道痕迹与她毫无喜色的神情糅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又令人心头发堵的冲击力。
一种强烈的困惑与不适感猛地攫住了他。
明明是她李家高攀了付家的门楣,嫁入府中便意味着今后锦衣玉食,前程无忧。
可她为何……
“少爷,少爷!吉时已到,该拜堂了!”喜娘连唤数声,付轩允才猛地回神。
阳光投过门扉高窗,在厅堂洒下明晰的光斑。
礼赞官那拖得悠长的唱和声随之而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在满堂宾客灼灼的目光下,二人完成了这郑重仪式。
付伯谦夫妇的目光胶着在这对新人身上。
付伯谦唇角噙着笑,而他身旁的张氏,双眸更是弯成了两勾新月,眼波在李令惜身上流转不去。
她那副模样,想来对这新过门的媳妇是十二分的中意。
礼仪如流水,二人很快被喜娘以一条同心结轻轻相连,他们臂弯勾挽着彩缎,并肩在众人目光下缓缓步出正厅。
新房之内,经历了坐床撒帐,在礼官的再次唱导下,二人共执那对精巧杯盏,将杯中的酒液饮入口中。
酒意微醺之际,又各自剪下一缕青丝,缠缠绕绕结在一处,装入小小的锦袋。
繁复的仪式并未结束,李令惜在付家众仆妇的陪同下,与付轩允一同回到正厅,一一拜见付家各位尊长。
面对新妇,长辈们和颜悦色,张氏更是亲昵,执着李令惜的手腕不放,上上下下打量不停,口中夸赞不绝,嘴角始终高高扬起,笑容未曾褪色半分,那眉梢眼底的喜悦之情几乎要满溢出来,直教旁人看了也禁不住跟着欢喜。
终于,礼赞官高声宣告:“礼——成——!”
厅堂喧腾之声如浪潮般轰然涌起,宾客们拱手作揖,笑逐颜开。
李令惜在几位侍女的簇拥与搀扶下,穿过喧闹的人群,返回新房。
付轩允却并未立刻转身应酬宾客。
他伫立在原地,眼眸此刻却牢牢地锁在那道渐行渐远的红色背影之上。他目光深沉,带着他自己也未必分得清明的心绪。
他就这般静静地站着,视线追随着那一抹红消失在屏风之后,最终彻底隐没在门扉之内。
那身影消失良久。
直至视线再无可追,他才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怅惘,收回了目光。
随即,付轩允肩膀微动,像是要将某种东西从身上抖落般,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顷刻间便又恢复了他贯有的贵胄姿态。
至申时,宴席正酣,推杯换盏间,席面上隐隐流动着些窃窃私语。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低声问身旁相熟的人:
“这昭武侯家的大小姐……是正房所出吗?”
一人举箸未落,眼神瞟向主桌方向。
同桌另一位宾客呷了口酒,微微摇头:“那昭武侯门庭虽旺,正经的嫡出据说是一个也无。”
邻桌有人恰好听见这番对话,不由得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嗤笑道:“付老爷那般精明人物,此番为三郎张罗这婚事,场面可半点不小啊!”
“竟是花了这么大手笔,专为三郎聘了一位庶出的媳妇儿?这可真是……”
说话之人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中满是轻蔑之色,后边的话虽没说出口,但那意味已弥漫在耐人寻味的语气之中。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有人微微皱眉,有人则轻轻摇头。
“哎,那昭武侯好歹祖上富贵显赫,在这京城之中也是颇具影响。咱也别多嘴多舌,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再说了,人好歹生得一副好皮囊,我瞧着付夫人可喜欢得紧呢。”
“是了,是了。今日是三郎的大喜之日,咱们还是尽情喝酒吃菜,莫要坏了这气氛。”
李付两家这桩婚事,奢华的排场以及不合常理的仓促,已然成为京城大街小巷和茶楼酒肆间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付轩允上头明明压着两位兄长,都早过了弱冠之年。
若按常理,长幼有序,这婚配嫁娶之事原该是长兄先行,次兄随后,最后才轮到他。
可世事难料,付大少爷与付二少爷甫一及冠,便被朝廷征召令旗一卷,直接发往了苦寒边陲。
于是这成家的担子不容分说地便硬生生落在了付轩允的头上。
而他行事向来无所忌惮,付府宅邸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歇脚的地方,平日里常是踪影难觅。
白日里鲜见其苦读经史,倒是郊外的跑马埂常有他纵马呼喝的身影。
在同辈世族子弟之中,对他尤为不齿其行的,自然当属李君垣了。
李君垣生性最见不得这等浮浪之辈,偏偏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竟同拜于的城南的上官夫子门下,成了正儿八经的同期生。
可他万万不曾料想,自己素来敬重爱护矜持温婉的长姐,竟要成了那付家纨绔子的妻子。自己最鄙夷的那人,如今竟要成了自己的姐夫,要与长姐朝夕相对。
这对他而言不啻于兜头浇下的一桶刺骨冰水,只觉喉头翻滚着一股难以言状的苦腥。
那份因同窗经年累月堆积的厌恶,此刻陡然化为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深深无力的窒息感。
日影西斜,余晖将昭武侯府染上沉沉暮色,自早晨送走李令惜,李君垣那扇乌木门便始终紧闭,未曾开启分毫。
阿贵在门外端着纹丝未动的膳食,换了又凉,凉了又换,急得团团转。
里头寂静无声,仿佛无人存在。
“少爷!您多少吃一口吧,哎!”阿贵再忍不住,轻轻拍打着门扇,“这么熬着可怎么行!”
门内传出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板,显得沉闷而冰冷:“别烦我了。我说了,只想一个人待会儿。”
“哎呦我的好少爷!”阿贵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索性跺起脚来,“半个时辰前您也是这么说的!这天都快擦黑了呀!您这……这不声不响不进水米的,不是要急死小的吗?”
他额头急出了汗,围着紧闭的房门团团转。
“怎么了?” 一个温和而沉稳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阿贵猛地回头,脸上焦急瞬间化作看到救星的狂喜:“大少爷?!您、您怎么过来了!”
他几乎是奔到李君坔跟前,指着那扇紧闭的门,“二少爷他……他把自个儿关在里面好几个时辰了!茶饭不进,任小的怎么求都不开门!您快想想办法吧!”
李君坔负手立于门前廊下。
听闻阿贵所言,他英挺的长眉几不可察地蹙拢了一瞬,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却缓缓舒展开来。
他从容地走近那紧闭的房门,伸手在门板上轻轻扣了两下。
“君垣。” 他的声音温润,穿透门扉,清晰地在室内荡开。
门内沉寂了一息,接着传来李君垣明显的冷声:
“走开。”
李君坔并未动怒,面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
他微微倾身,靠近门缝,声音压得恰到好处。
“不愿开门么?” 他轻轻叹息一声,“倒也无妨。只是……父亲今早送走大姐后一直在前厅议事,母亲忙了一日,身子乏得很,此刻才刚歇下片刻。若是让他们知晓,你竟把自己折腾得不饮不食……想必会十分挂心。”
他刻意顿了顿。
“想来母亲定要亲自过来看看你,父亲那边……或许……”
门内陷入死寂。
阿贵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眼巴巴地盯着那扇门。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息,只有廊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终于,极其轻微的一声闷响传来,是门闩滑动的声音。
那扇紧闭了整整一日的沉重乌木门,终于被缓缓拉开一条仅供一人侧身的缝隙。
门后映出李君垣写满不情愿的侧脸。
他一言不发,甚至没看外面的人,转身飞快地隐入了室内阴影里,只留下那道缝隙敞开着。
李君坔嘴角那抹浅笑丝毫未变。
他并未立刻推门而入,只是将目光柔和地落在身后的阿贵身上,轻声吩咐道:
“把膳食热好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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