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双生劫
静思斋，药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摇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新煎药汁的清苦余韵，以及一种近乎神圣的、混合着期待与尘埃的气息。
素问屏住呼吸，近乎虔诚地伸出双手。凌风肃立在她面前，将两样东西郑重地放在她手中。
左手，是那卷熟悉的、用陈旧油布包裹的师门医书。入手微沉，油布上似乎还残留着师父指间的温度与苍梧山微涩的草木气息。仅仅是触摸到它，素问的眼眶就忍不住发热。失而复得，恍如隔世。
右手，是几卷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厚重书册。锦缎入手冰凉细腻，解开系带，露出深褐色、边缘已磨损的皮质封面，上面用古篆写着《景和御苑脉案辑要·乙字叁号》。这是王府秘藏的前朝御医手札，承载着无数宫廷秘辛和医学精粹。
“世子吩咐，姑娘可安心研读。” 凌风的声音依旧冷硬，但看向素问的眼神，比往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昨夜寒潭边的一幕，彻底改变了这位冷面侍卫对眼前女子的看法。
“……替我谢过世子。” 素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份信任，沉重如山。
凌风微微颔首，无声退去。
药室内只剩下素问一人。她将师门医书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和其中蕴藏的无尽思念与责任。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那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的线装书册。师父“悬壶老人”那飘逸而遒劲的字迹，瞬间跃入眼帘。
她像饥渴的旅人，一页页翻阅着。重温师门医术的精髓，那些关于脉象、药理、奇症异毒的记载，如同甘泉般滋润着她焦灼的心田。熟悉的字句让她仿佛看到师父在灯下谆谆教诲的身影，心中酸涩与温暖交织。
当翻阅到记载疑难杂症的末篇时，素问的指尖忽然顿住。这几页纸张的质地似乎与其他页略有不同，颜色也更深一些。她心中一动，想起师父曾教过的一种特殊药水处理法……
她立刻起身，从药室角落的小泥炉里夹出一小块烧红的木炭，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几页纸的背面，隔着一段距离缓缓烘烤。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炭火的微热渗透，原本空无一字的纸面上，渐渐浮现出淡金色的字迹！字迹飘逸灵动，正是师父的手笔！
“阴阳双生莲，生于九幽之寒与地心之炎交汇绝境。花开并蒂，一白一赤，白莲蕴至阴寒魄，赤莲藏至阳炎精。莲子交融，可调世间至烈寒热冲突，化戾气为祥和。然此物缥缈，多载于神怪志异，吾穷极半生，仅于西疆古国残碑见其名，未睹其形。若遇寒热相激、阴阳逆乱之绝症，此物或存一线天机。然药性霸道无匹，用法用量皆无记载，慎之！慎之！”
素问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阴阳双生莲！ 调和至烈寒热！这不正是为何萧然那“火毒寒郁并存、阴阳相激”的绝症量身定做的奇药吗？！师父竟真的留下了线索！虽然语焉不详，充满不确定，但这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指路明灯！
她强压激动，继续往下看加密内容。紧接着，在关于特殊解毒法的篇章空白处，也浮现出另一段加密文字，旁边还画着几个极其复杂、如同星图般的符号：
“‘九转还魂草’，非草非木，实为秘法。取千年肉芝之精、地心火莲之蕊、北冥玄冰之魄……佐以九种至情之物为引，经九蒸九晒，九转九炼，方得一丸。有夺天地造化之功，然逆天改命，必遭天谴，施法者折损尤甚！此术凶险莫测，非至绝之境不可用！青阳侯府所求‘重宝’，疑为此丹炼制秘法残篇！慎！！”
青阳侯府！九转还魂丹！素问瞳孔骤缩！原来他们疯狂追杀的“重宝”，竟是如此逆天改命、代价惨重的邪门丹术！师父将它加密隐藏，显然深知其害！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素问。希望（阴阳双生莲）与警示（九转还魂丹）如同冰火交织，让她心潮澎湃。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内容誊抄在干净的桑皮纸上，在“阴阳双生莲”旁重重画圈，这是未来的方向！而在“九转还魂草秘法”旁，则画了一个巨大的叉和惊叹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几卷《景和御苑脉案辑要·乙字叁号》。泛黄的纸页散发着陈年的墨香与淡淡的药味。她快速翻阅着，寻找着可能与何萧然症状相似的记载。
终于，在一卷的末尾，她找到了一份字迹潦草、似乎带着无尽惋惜的记录：
“昭明十七年冬，三皇子睿症发。症见：胸腹如焚，四肢厥冷如冰，寒热交攻，痛不欲生，脉象灼乱中隐见沉弦涩滞……疑为寒邪深伏，触引火毒，阴阳相激之绝症。遍试古方：或以寒攻热，则寒凝更甚，痛剧；或以热驱寒，则火毒燎原，几殆！曾延一游方异人，其言：‘寒热相激，如冰炭同炉。欲调其和，非单药石可解。需引子！引子者，或为至情至性之物（心血、精魄？），或为天地钟灵奇珍（如调和阴阳之圣物？），能承其戾，化其怨，方有转圜之机。’然其法玄虚，未及深究，殿下已……薨。”
“寒热交攻”、“阴阳相激”、“需引子”、“至情之物”、“天地奇珍”！这份前朝御医的脉案，几乎完美印证了她对何萧然病机的判断，也佐证了师父关于“阴阳双生莲”的推测！那份“引子”之说，更是与师父“药性霸道，需慎用”的警告遥相呼应！
素问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希望不再渺茫！方向已经清晰！
根治方向：寻找“阴阳双生莲”莲子！
当前策略：配制“引子”药方，暂时平衡寒热，争取时间！
她立刻伏在案上，铺开桑皮纸，提笔蘸墨，结合师门所学、脉案启示以及何萧然的身体现状，凝神构思。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
君药：丹皮、玄参（清泻心脉郁火）。
臣药：桂枝（微量，温通经脉，化散寒郁）、细辛（更微量，辛温走窜，破寒凝）。
佐药：生地、麦冬（滋养被灼阴津）、五味子（收敛耗散元气）。
使药：朱砂（微量，仅三分！取其质重性寒，安神定惊，亦有调和阴阳、镇摄心神之古意，暂代“引子”之效）。
煎服法：文火久煎，取汁浓稠，分三次温服。
新方寒热并用，君臣佐使分明，尤其那微量的桂枝、细辛与朱砂，是打破常规的大胆尝试！她小心翼翼地将朱砂分量圈出，旁边标注：“剧毒！慎量！暂代引子，观效调整。”
看着墨迹未干的新方，素问长长舒了一口气。疲惫被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希望所取代。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何萧然摆脱痛苦、恢复健康的曙光，也看到了自己寻访奇药、彻底根治此症的未来！师父，您看到了吗？晏如没有辜负您的教导……
* * *
就在她心潮澎湃，准备唤春棠按新方抓药时——
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春棠端着简单的午膳走了进来，脚步比平日更轻，神色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不安。她低垂着眼帘，不敢看素问，将食盘轻轻放在桌上。
“姑娘，用饭了。”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有劳。” 素问的心思还在新方上，随口应道。
春棠放下食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出去。她磨蹭了一下，状似无意地弯腰去整理桌角，手指却“不小心”将一个揉成一团的、沾着暗褐色污迹的桑皮纸小包，“遗落”在素问脚边的阴影里。
“奴婢告退。” 春棠飞快地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素问的注意力被那团突兀出现的纸包吸引。她疑惑地弯下腰，将其捡起。入手粗糙，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地牢特有的阴冷霉味！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双手，将揉成一团的桑皮纸展开。
纸上，是用烧焦的木炭或沾血的指尖写就的几行字。字迹歪歪扭扭，时断时续，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晏…如…师…将死…侯府…地牢…携…书…换…命…三…日…为…限…勿…告…他…人…切…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素问的心上！
“师父……将死……侯府地牢……”
“携书换命……三日为限……”
“勿告他人……”
轰——！
仿佛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刚刚因智慧发现而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盆来自地狱的冰水瞬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绝望的青烟！巨大的恐惧、撕心裂肺的悲痛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手中的桑皮纸如同千斤重担，从她剧烈颤抖的指尖滑落，无声地飘向地面。那上面刺目的暗褐色污迹——是师父的血！一定是师父的血！
她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筛糠般的颤抖。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砸落在冰冷的地面和那张染血的纸条上。
师父……还活着！却在青阳侯府的地牢里，受尽酷刑，命悬一线！而救他的唯一希望，就是她……和她刚刚失而复得的、记载着“九转还魂草”秘法的师门医书！
救师父？还是救世子？
交出医书？还是看着师父在痛苦中死去？
三日……只有三日！
她该怎么办？！
* * *
听涛阁书房。
何萧然正强撑着精神，听取凌风关于府内防卫和京畿动向的简报。虽然寒潭浸体的寒气未消，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比昨日稍好。昨夜素问那番抽丝剥茧的病因剖析和今日送还的医书脉案，让他心中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就在凌风汇报完毕，准备告退时——
“哗啦——！” 一声突兀的水桶倾覆声伴随着惊恐的求饶声，从书房门外传来！
“混账东西！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凌风眉头一拧，立刻转身开门斥责。只见一个低等仆役正手忙脚乱地扶起翻倒的水桶，浑浊的水流了一地，正朝着书房门槛蔓延。旁边另一个仆役也吓得跪倒在地。
“凌大人恕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闯祸的仆役磕头如捣蒜，声音惶恐。
“还不快收拾干净！惊扰了世子爷，你有几个脑袋！” 凌风厉声呵斥。
“是是是！” 那仆役一边惶恐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一边似乎为了缓解紧张，压低声音（但这音量在寂静的门口却显得异常清晰）对旁边的同伴嘀咕道：“……真是晦气！刚听浆洗房的刘婆子说，静思斋那位……好像收到什么老家来的血书……哭得那叫一个惨，眼睛都肿成核桃了……怪吓人的……”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清晰地飘进敞开的书房门内。
何萧然执笔的手骤然顿住！
一滴浓黑的墨汁，从饱蘸的笔尖坠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巨大而刺目的墨痕，如同他瞬间沉入谷底的心。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方才因希望而凝聚的一丝微光，瞬间被冰冷的寒霜和洞悉一切的锐利杀机所取代！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射门外！
凌风也瞬间明白了，脸色铁青，猛地回头看向那个“多嘴”的仆役，眼神如刀！
书房内，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青阳侯的毒计……开始了。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素问的崩溃，知道了那张染血的书信，知道了她正被逼向一个孤立无援、撕心裂肺的绝境。
何萧然缓缓放下笔，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看着宣纸上那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渍，仿佛看到了素问汹涌而下的泪水，看到了青阳侯府地牢中悬壶老人染血的囚衣，也看到了自己刚刚燃起、却瞬间被阴云笼罩的生命烛火。
寒潭劫波后那一丝微弱的暖意，此刻被冰冷的算计和更深的、沉重的阴霾彻底吞噬。
三日倒计时，滴答作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先燃智慧之光，再陷绝望风暴，让我们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般！
三日倒计时，素问如何抉择？何萧然如何面对？师父能获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双生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