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余烬微光
晨曦，如同温柔的金纱，透过听涛阁寝殿精致的雕花窗棂，轻轻洒落。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残留的宁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劫后余生的疲惫。
素问在一种温暖与酸痛的奇异交织中醒来。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寒潭刺骨的冰冷、焚心之火的狂暴、以及生死一线的惊悸，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裹着厚厚的毛毯，蜷缩在锦榻旁的软椅中。身上已换上了干净柔软的中衣，手腕上被寒潭碎石划破的几道小口子也被仔细地包扎过。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那张宽大的锦榻。
何萧然已经醒了。
他半靠在厚厚的锦缎靠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薄唇也失了血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比昨夜昏迷前清明了许多，褪去了猩红和狂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历经沧桑后的沉寂。晨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脆弱与坚韧并存的奇异线条。
他的目光，也正落在素问身上。
四目相对。
没有昨夜的惊涛骇浪，没有刻意的冰冷审视。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尴尬、庆幸、探究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复杂情绪，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昨夜的生死相依，寒潭中的肌肤相触（尽管隔着衣物），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回响，敲击着心弦。
素问率先移开了视线，挣扎着想从软椅上起来行礼，却被全身散架般的酸痛和一阵眩晕阻止，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躺着。” 何萧然的声音响起，比晨光更沙哑，更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虚弱，却没了往日的冰寒命令感，更像是一种……平和的陈述。
素问的动作僵住，依言靠了回去，只低声道：“世子……感觉如何？”
何萧然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阖上眼，似乎在感受着自己身体的状况。过了片刻，才缓缓道：
“冷。” 他吐出一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孩子气的委屈？“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随即又补充，“但……这里，” 他抬手，指尖虚虚地点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不烧了。那股……要把人撕碎的痛，没了。”
他描述的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分享的意味。这是前所未有的坦诚。
素问心中一紧，连忙道：“寒潭之水极阴极寒，世子身体本就因火毒反复发作而亏虚，骤然浸入，寒气必然侵入经络脏腑。需立刻驱寒固本！奴婢这就……”
“不急。” 何萧然打断她，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她同样苍白憔悴的脸上，“你昨夜说的‘郁滞’……还有‘胸口像有块冰’……”
他终于主动提起了！素问精神一振，强撑着坐直了些，认真地看着他：“世子是否还记得，这种感觉是何时开始有的？是在焚心之症出现之前，还是之后？”
何萧然的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晦暗。
“很久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陷入回忆的飘忽，“比焚心……更早。幼时……便时常觉得心口发闷，像压着块冰冷的石头。尤其……在阴冷潮湿之地，或……” 他顿住了，薄唇紧抿，似乎触及了某个不愿回忆的禁区。
“或是在……情绪极度压抑、悲伤之时？” 素问轻声接话，小心翼翼地试探。
何萧然猛地看向她，眼神锐利了一瞬，随即又化为深沉的疲惫。他默认了。
素问心中豁然开朗！脉络逐渐清晰：
“世子，奴婢大胆推测。您体内之症，并非单纯的‘焚心’火毒！” 她语速加快，带着医者特有的笃定，“而是……火毒与寒郁并存，阴阳相激之症！”
她迎着何萧然深究的目光，条分缕析：
“幼时心口寒郁发闷，是寒邪伏于少阴心脉之象，此乃先天或幼年重创所遗之‘旧力’、‘郁滞’。此寒郁深植，阻遏心阳，使气血运行不畅。而后所中之‘焚心’火毒，则如同烈火浇油，被这寒郁之体所困，无法宣泄，反而在体内郁积爆发，形成那焚心蚀骨之痛！”
“二者互为表里，相互激发！平日，火毒炽盛，掩盖了深层的寒郁。但当奴婢以汤药清火养阴，强力压制火毒后，那被掩盖的寒郁便显露出来，如同冰封之河，阻碍药力运行，甚至加剧经脉的滞涩冲突！这或许就是昨夜金针压制失效、陈大夫所言‘郁滞之患’的真正原因！而您在服药后感觉‘胸口像有块冰’，正是寒郁显露的明证！”
“昨夜寒潭浸体，看似凶险，却歪打正着，以极寒之水短暂压制了狂暴的火毒，同时……” 素问顿了顿，眼神亮得惊人，“同时也冲击了那深藏的寒郁！冰火对冲，虽伤及元气，却也如同一次粗暴的‘疏浚’，暂时打破了那寒热胶结的困局！故而您此刻感到心口不烧，但全身寒冷彻骨！”
何萧然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素问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将他多年来的痛苦与疑惑串联起来！幼时的心口寒闷，母亲去世时的彻骨冰冷……原来，这焚心之火的根源，竟与那早年的寒郁息息相关！甚至可能……与母亲的死有关？！
一股寒意，比寒潭之水更甚，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面。
“所以，”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根治之法……”
“需寒热并调，阴阳共济！” 素问斩钉截铁，“既不能一味清火，否则寒郁更甚，郁滞更剧；亦不能单纯驱寒，否则火毒失去压制，必反噬更烈！必须找到一种平衡之法，或一种能同时化解寒郁与火毒的奇药！”
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奴婢需要时间，需要查阅更多典籍，需要……”
她的话被门外急促而克制的脚步声打断。
凌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对着何萧然躬身抱拳，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紧绷：
“世子，府外暗哨急报。青阳侯府的人……有异动。”
* * *
青阳侯府，暗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刀疤头目雷烈阴沉的脸。他单膝跪地，对着屏风后一个模糊的、散发着上位者威压的身影禀报：
“……侯爷，靖王府昨夜动静不小。听涛阁方向子夜时分灯火大亮，侍卫调动频繁，后半夜更是有数人疾驰往后山禁地方向，其中一人……似乎抱着一个人！清晨时分才返回，守卫比平日森严数倍。”
屏风后，一个低沉阴鸷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毒蛇吐信：“抱着一个人？后山禁地？……看来，我们那位尊贵的世子殿下，昨夜过得相当‘精彩’啊。”
雷烈继续道：“属下还探得，世子近日身体似有起色，气色好转，但昨夜之后……王府内隐隐有风声，说世子似乎……染了风寒，卧床不起。”
“风寒？” 屏风后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好一个‘风寒’！看来那个小医女……还真有点本事，竟然能让何萧然那煞星撑过一轮发作？”
“侯爷，那丫头和她手里的东西……” 雷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如今就在靖王府内，世子似乎颇为看重。我们……”
“看重？” 青阳侯的声音陡然转冷，“看重才好！何萧然越是看重她，她就越是他的软肋！他越是在乎他那条命，就越会拼死护着她……也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阴寒：
“悬壶老人那边……还没撬开嘴？”
雷烈身体一颤，低头道：“那老骨头……嘴硬得很，酷刑用尽，只字不提那东西的下落和口诀。只反复说……‘晏如会懂’。”
“晏如……” 青阳侯咀嚼着这个名字，如同品味着猎物的味道，“归晏如……好，很好。既然老的快不行了，那小的……也该派上用场了。”
他对着雷烈，声音如同淬了冰：
“传信给王府里的‘眼睛’，想办法……让那位‘素问’姑娘知道，她苦寻的师父……还活着，但快死了。想救人，就让她带着我们要的东西……亲自来换！”
“记住，” 青阳侯的声音带着残忍的笑意，“做得‘自然’点。最好……让我们的世子殿下，也‘恰好’知道这个消息。”
雷烈眼中精光一闪：“属下明白！定叫那医女方寸大乱，叫那世子……投鼠忌器！”
烛火在暗室中诡谲地跳跃着，映照着阴谋的毒藤，正悄然伸向刚刚经历寒潭劫波的靖王府。
* * *
听涛阁寝殿内，因凌风的禀报而陷入短暂的沉寂。
何萧然的脸色在听到“青阳侯府异动”时，瞬间变得更加冰寒。他强撑着坐直身体，眼中的疲惫被锐利的锋芒取代。
素问的心也提了起来。青阳侯府……追杀她的幕后黑手！师父的失踪！他们想做什么？
何萧然的目光扫过素问苍白担忧的脸，又落回凌风身上：“盯紧。查清他们想做什么。”
“是！” 凌风领命，却没有立刻退下，而是迟疑了一下，看向素问，又看向何萧然，“世子……还有一事。关于素问姑娘所需查阅的典籍……”
何萧然沉默了片刻。晨光中，他苍白的面容显得格外深邃。昨夜寒潭边她决绝的眼神、冰冷颤抖却稳如磐石的手，还有方才那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病因剖析……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看素问，只是对凌风淡淡吩咐道：
“去书库，将那卷……从她身上得来的旧医书，还有本王书房里那几本标注‘乙字叁号’柜中的前朝御医脉案，一并取来，送到静思斋。”
素问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震动！他……他不仅允许她查阅王府藏书，还……还肯将那本被扣下的师门医书还给她？！
何萧然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找出根治之法。还有……寒热并调的法子。”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千钧之重，“你的时间，不多了。”
最后一句话，既是提醒她青阳侯府的威胁，也是对他自己生命倒计时的宣告。
凌风深深看了素问一眼，躬身退下。
寝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晨光温柔，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
素问看着何萧然疲惫地重新阖上眼，看着他苍白脆弱的侧脸，又想起凌风带来的青阳侯府阴影，以及那即将送到静思斋的、可能藏着师父线索和救命之法的医书……
劫后余生的微光里，希望与危机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将他们更深地捆绑在一起。前路，依旧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这一次，她手中，似乎握住了更多的筹码，也背负了更重的责任。
余烬未冷，微光犹存。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劫后晨光中的细腻互动，奠定更深沉复杂的情感基础。信任升级，危机升级。
拿到医书和脉案，素问能否发现根治寒热并存之症的线索？青阳毒计是否会引发情感风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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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余烬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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