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焚心再炽
静思斋的死寂,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素问躺在冰冷的硬榻上,粗硬的被褥摩擦着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疲惫像沉重的山峦压着她,可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弦,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地感受着每一次心跳的鼓噪,每一次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嗡鸣。窗外,连那点微弱的风声也彻底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静。
就在她意识在疲惫与清醒的边缘浮沉之际——
砰!砰!砰!
粗暴而急促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木门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撞开!
素问猛地坐起,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传来一个冰冷、急促、不容置疑的男声,穿透门板,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素问!世子急召!速带金针随我来!”
是那个一直沉默跟在何萧然身后、如同影子般的侍卫!她记得何忠唤他凌风。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
素问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枕边的金针包塞入袖中,连鞋袜都来不及完全穿好,踉跄着冲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凌风如同一尊冰雕,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透出的焦灼。他没有看素问,目光越过她,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被迅速移动的物品。
“走!” 一个字,如同出鞘的利刃。
素问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疾行的步伐。凌风的脚步又快又稳,在曲折的回廊间穿梭,对王府的路径熟悉得如同呼吸。素问几乎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腿上的伤口被牵动,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能感觉到,凌风身上散发出的,不仅仅是冰冷,还有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是对她?还是对世子此刻的处境?
沿途遇到的仆役侍女,远远看到凌风那山雨欲来的气势和身后狼狈跟随的素问,无不骇然变色,慌忙退避到墙根,深深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王府森严的秩序,在世子可能失控的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很快,他们来到了听涛阁主屋。此处与静思斋的荒僻死寂截然不同。殿宇轩敞,廊柱雕梁,即使是在深夜,廊下也悬挂着精致的琉璃风灯,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晕。然而此刻,殿门紧闭,一股无形的紧张气氛如同厚重的帷幕,笼罩着整个院落。
凌风一步未停,直接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汗味和奇异焦糊气息的味道,猛地冲了出来!
殿内灯火通明,却更衬得气氛压抑。何忠佝偻着背,脸色惨白地站在外间,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平日里的精明沉稳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切的恐惧和无力。春棠则跪在角落,身体微微发抖,头埋得极低。
凌风没有丝毫停顿,带着素问径直闯入内室。
眼前的景象,让素问倒吸一口冷气!
奢华精致的寝殿此刻一片狼藉。名贵的瓷器碎片散落一地,厚重的锦帐被撕扯下来一半,凌乱地堆在床边。
何萧然蜷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他身上的玄色寝衣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精壮的胸膛袒露着,上面布满了狰狞暴突的青紫色筋络,如同活物般疯狂扭曲跳动!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额角、脖颈处青筋虬结,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嘴角不断溢出暗红色的血沫,在地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他十指深深抠入坚硬的地砖缝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可怕的惨白,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涣散失焦,瞳孔深处翻涌着狂暴的猩红血丝和无法承受的极致痛苦,喉咙里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酷威严的靖王世子。他只是一头被体内地狱之火焚烧、濒临崩溃边缘的困兽!
“按住他!” 素问的声音尖利地划破了内室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过了何萧然痛苦的嘶吼。她眼中再无半分怯懦,只剩下医者面对危重病患时凝如寒冰的专注。
凌风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猎豹般扑上前,用尽全力死死按住何萧然剧烈痉挛的双肩!他强壮的手臂肌肉贲张,竟也几乎被何萧然那源于生命本能的狂暴力量掀翻!
素问扑跪在何萧然身侧,袖中金针滑入指尖。这一次,她甚至没有说“得罪了”。时间就是生命!指尖寒芒连闪,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金针如同精准的箭矢,刺向他胸前、背后、头顶数处最为凶险、也最为禁忌的要穴!有几针落下的位置,连凌风这种见惯了生死的人都忍不住眼皮一跳!
汗水瞬间浸透了素问额前的碎发和单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何萧然体内那股“焚心”火毒,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岩浆洪流,比在马车中那次猛烈数倍!金针刺入的瞬间,仿佛能听到火毒撞击针气的嗤嗤声!每一次落针,都像在与一头狂暴的凶兽搏命,指尖承受着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她手腕发麻!
“呃啊——!” 何萧然在剧痛和外来力量的刺激下,猛地昂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一只滚烫得如同烙铁般的大手,竟在混乱中猛地抓住了素问正欲落针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素问痛得闷哼一声,却毫不退缩,另一只手闪电般落下最后一针,刺入他心口上方一寸的膻中穴!
“母……火……” 何萧然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虚空,破碎的音节从染血的齿缝中挤出,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在素问以为他要彻底失控时,那抓住她手腕的力道,连同他体内狂暴肆虐的火毒,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岩浆,猛地一滞!紧接着,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退去……
何萧然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一松,整个人瘫软在地,只剩下剧烈而痛苦的喘息。眼中的猩红和狂暴迅速消退,被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弱取代。他松开了钳制素问的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地,微微颤抖着。
寝殿内,只剩下粗重交错的喘息声。
素问跌坐在地,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看着地上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何萧然,心有余悸。这次压制,险之又险!金针的效力……比她预估的衰减得更快!
凌风缓缓松开手,退后一步,依旧如标枪般挺立,但看向素问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审视,是戒备,也有一丝……确认。
何忠颤巍巍地探进头,看到地上气息渐稳的世子,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世子爷!老奴……”
“都……出去。” 何萧然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威严。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靠在床榻边,脸色依旧灰败如纸,冷汗沿着鬓角不断滑落,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令人心悸的深寒。他扫过凌风、何忠,最后落在跪在角落的春棠身上,“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 未尽之言,杀意凛然。
“是!” 凌风、何忠、春棠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迅速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内室的门。
内室只剩下何萧然和素问两人。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劫后余生的喘息尚未平复,冰冷的审视与无声的较量已然开始。
何萧然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素问苍白汗湿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红肿破皮的手腕——那是他刚才失控时留下的印记。
“这次……”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能……撑多久?” 问的是效力,更是他岌岌可危的生命线。
素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虚脱和手腕的剧痛,迎上他深寒的目光。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窗口。
“世子,” 她的声音同样沙哑,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医者的笃定,“此次压制,比马车中艰难三倍不止!您体内火毒已深侵心脉,每一次发作都在加速消耗根基!金针压制,如同筑堤拦洪,效用逐次锐减,间隔越来越短!下一次……可能就在三五日后,且只会更烈!”
她顿了顿,直视着何萧然眼中翻涌的暗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若想活命,单靠金针饮鸩止渴已是绝路!必须辅以汤药内调,清火固元,延缓火毒积聚,为寻找根治之法争取时间!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何萧然的瞳孔微微收缩。素问的话,如同冰冷的刀子,将他刻意回避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身体的状况,他自己最清楚。那逐次加剧的痛苦和虚弱感,骗不了人。
“说。” 他吐出一个字,冰冷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素问心念电转,迅速提出早已想好的要求:
“我需要一处能安心配药、不受打扰的角落,无需奢华,只求僻静无扰。” 她首先指向最基本的需求,“就在静思斋内隔出一个小间即可。”
“一份基础药材清单,由我开出,需按时按量供给。” 这是核心资源。
最后,她试探性地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寝殿角落一个摆放着几卷古籍的书架(她进门时就留意到了):“若能……查阅一些王府珍藏的、关于火毒或疑难杂症的珍本古籍、医案……” 这是为后续接触那本被扣的师门医书或寻找线索铺路。
何萧然沉默地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和病容无法掩饰,但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她在抓住他的弱点,争取生存空间。要求不算过分,甚至可以说是必须。但……
良久,他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忠叔。”
门外的何忠几乎是立刻应声而入,垂手恭立。
“静思斋内,辟一药室给她。所需器物,按……中等仆役用度置办。” 他略过了最低等的限制。
“所需药材……” 他看向素问。
素问立刻报出早已在心中默念数遍的十几味药材名称,多是清热、凉血、护心、固本之物,如丹皮、赤芍、玄参、生地、麦冬、五味子、丹参等。
何萧然对何忠道:“按单,由库房支取,交春棠递送。不得有误,亦不得多给。”
“是,世子爷!” 何忠躬身应下。
然而,当素问提到“古籍医案”时,何萧然的脸色骤然一沉,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古籍?” 他冷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和冰冷的警告,“做好你的本分!方子写出来,自有府中供奉的陈大夫验看!王府藏书,岂是你一介药奴可窥?”
陈大夫?王府的供奉大夫?素问心中一凛。这将是另一个需要面对的障碍。
何萧然撑着床沿,缓缓站起。纵然身形不稳,但那属于世子的威压感,随着他挺直的脊背,重新弥漫开来,瞬间填满了内室。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依旧跌坐在地的素问,目光如同看着一件刚刚证明了自己价值、却仍需牢牢掌控的工具:
“记住你的身份,素问。你所需一切,皆为本世子恩典,只为续命。”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素问心底,“今日所见,永埋心底。若药无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奢华却刚刚见证了他最狼狈时刻的寝殿,最后落回素问身上,吐出的话语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
“静思斋,便是你的埋骨之地。”
素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是。”
凌风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送她回去。” 何萧然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新跌坐回榻边,闭上了眼睛,只留下一个疲惫而孤绝的侧影。
素问在凌风冰冷目光的“护送”下,沉默地走出听涛阁主屋。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她被冷汗浸透的背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腕被捏伤的地方,此刻才清晰地传来钻心的疼痛。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兽般的殿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能救人也可能害己的双手。
静思斋的囚笼依旧冰冷,但这一次,她手中,似乎多了一点点……微弱的筹码,和一个隔出来的、小小的药室。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暗藏。但至少,她暂时,又活过了一关。而下一关“焚心”发作的倒计时,已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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