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时段正要来临。
风像冰水一样冷。雨已开始落下。
西尔维娅独自站在塔楼上。
黑发黑裙。
黑袖子时不时被吹翻到手臂上面。
西尔维娅一动不动,凝视雨幕。
以及雨幕后的模糊山影。
千万年来,醒山屹立。
在那个年代,荷夏迈还是一座老式薇雅族住宅。
管家,厨娘,女佣,马车夫,门场,中庭院,围墙……
该有的都有。
塔楼也是宅邸的一部分。
矗立在西北角,左右各被一道围墙牵住。
它的剪影就像披着枷锁的瘦高人形。
一阵风将雨丝吹斜。
西尔维娅立即后退。
房间被阴影和巨响撼动。
西尔维娅浑身发抖。
但仍不愿离开。
昼时段的晴天,这个地方安宁而祥和……
这里拥有观测醒山河水系的最佳视角。
水波轻柔明亮,像有无数饱满油润的小浆果在水底滚动。
有些果子是金色的,还有些是蓝色的。
雨天,入夜,却变得格外恐怖。
西尔维娅走得很快很轻。
像是在飘。
裙摆翻飞,脚踝闪烁。
推开门,冲下楼梯。
雨天这里只剩楼梯。
楼梯像条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长河。
西尔维娅沿着湍流坠落……
在围墙下的平地。西尔维娅慢慢抚平身上每个惊慌失措的毛糙。
从头发丝到脚后跟。
穿庭过院。
还没走到小楼前,就听见了谈话声和笑声。
灯光从一列大窗透出。
每扇窗都比一个小孩高。
食物香气也从窗里飘来。
烤肉熏鱼,名贵菌子,还有薇雅一族喜爱的各种甜酒。
没等别人阻拦,西尔维娅自行绕向西北面的矮门。
来客人时,她们最好从这里走。
因为客人们都从最气派的门场上小楼。
在通往矮门的露天走廊,她遇见了她继母。
刚满三十岁的拜塔米娅。
这是个轮廓美丽的女人。
举着雨伞,眉眼宁定,但有些疏离。
柔软的头发和幽深木树皮一个颜色。
身线柔美,但后背笔直。
双肩像是照某种程式打开。
虽端庄,却有种说不出的僵硬。
拜塔米娅身着样式简单的丝绒长裙和深暮光紫的外套。
袖子里透出干净的白边。
首饰是成套的。
明银质地的细长链条和洁白莹润的鸟叫珍珠。
耳坠和项链。
西尔维娅在这里没有别的依靠。
也一直尝试不依靠别人。
但,就像饿了很久的人见到什么食物都要狼吞虎咽。
她跟继母一道走,走着走着就情不自禁地倚上人家的肩膀。
拜塔米娅的领口里飘出一股苦涩的香。
那香既透出暖意,又很寒冷。
草药味。
草药味的熏香石。
拜塔米娅最喜欢的味道。
拜塔米娅的手自然而然摸到西尔维娅的湿袍子。
平静地问:
“你又去西北塔楼了?”
“是的。”
西尔维娅老实回答。
“雨刚下,我就往回赶了。”
“下次去,带把伞。”
拜塔米娅像刚才一样平静,
“你希望去宴会打个招呼吗?在蕨草厅有备用的小外套。不过,你也可以不去,直接去洗澡和擦头发。”
西尔维娅还在思考。
拜塔米娅补充:
“我也不想多待。鲜红巉岩酒,我不喜欢。”
西尔维娅能猜到。
她讨厌的不是巉岩酒,而是今晚的利斯马切。
这与一些跟随达官贵人前来的女人有关。
她们披着雾露般晶晶发亮的纱质披肩,脖子修长,嘴唇红亮,肩膀像玫瑰花蕾。
她们不用熏香石,而是喷香水。
虽然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利斯马切已有好几年没搞出那种大家心知肚明的丑闻。
但他眼神总归到处乱飘。
偶尔还会迸出些不三不四的句子。
拜塔米娅是迄今为止在荷夏麦女主人位置上待得最长的一个。
也许因为她什么都想要,又能说服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她就什么都拥有了。
“我的建议是,你换一件干净外套,跟我一起去露个面。”
拜塔米娅说。
“然后,我替你找个借口应付你父亲,你好快点去洗热水澡。去晚光房洗。下午诺西丽茨和雅克缇芙也在那儿洗的。我再给你添些热水。走进夜时段时,保持温暖和干燥总是明智的。”
“我都听您的。”
西尔维娅温顺地回答。
“我只是给你建议。”
拜塔米娅收起雨伞,也不再用自己的披肩罩着小女孩。
因为她们已到屋檐下。
“你一直可以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她的建议一般既出自理性也出自爱心。
但她总是这种不冷不淡的调子。
西尔维娅稍有些受伤。
然而,挑不出任何不妥。
两人一起走进蕨草厅——紧急备用的衣帽间。
西尔维娅听从拜塔米娅安排,换了件同样是暮光紫的小上衣。
梳了头,还戴上烟霜晶首饰。
她其实不用精心打扮。
客人不是来看她们的。
宴会在闪瑰厅举办。
每次走进这房间,西尔维娅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四角的小雕像。
它们用一种叫“灰绫影”的石头打造,洁白的哑光很美。
不像午夜钻、烟霜晶和白火瞳之类的亮宝石,令人身心疲惫。
窗帘很名贵。
西尔维娅没记住布料的名字。
今晚果然有很多鲜红巉岩酒,像火红宝石一样闪光澄透。
还有很多人。
拜塔米娅和西尔维娅一起走向利斯马切。
利斯马切身边围着一圈人。
好几个漂亮姑娘跟他们一道。
幸好,他的手老老实实放在一对儿子的肩上。
人们的视线也落在两个男孩身上。
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将在未来拥有一整个荷夏麦。
而妻子——未来的妻子——则是荷夏麦的女主人。
莱恩提和恩塔格的头发都是泥土金色。
像一对用帔金和珍珠装饰的小雕像。
但其实他们来自不同的母亲。
十五岁的莱恩提,个头马上就要赶上云雀树般高峻的父亲。
身形不如父亲魁梧。
小恩塔格七岁。
他和雅克缇芙、诺西丽茨都是拜塔米娅的孩子。
他一头金色发卷,精致得好似每一缕纹路都被精心雕过。
侧脸圆嘟嘟,唇珠很讨喜。
西尔维娅挺喜欢这个弟弟。
她希望这孩子长大后不要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混账地对待女性。
如果真有那天,她肯定会拧下这个弟弟的头——
当然不会,她会忍气吞声。
因为她只是荷夏麦的女孩,出嫁前必须看兄弟眼色过活。
——不,也不会这样。
她会跟这个弟弟断绝关系。
然后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荷夏麦。
客人们争前恐后地恭维男孩们。
端鲜红巉岩酒的老头用诙谐又有风度的语调说,
“莱恩提已经一表人才,在业务和家事上都可以帮助您了。真让人羡慕啊利斯马切。”
“上个月在苏安塞,莱恩提的一番话感动得我想落泪。”
来自茜茜莱特的某个健壮汉子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像这样既有头脑又有人情味的男孩了。”
还有个年轻的乡绅,青春期时多少有些社交恐惧症,现在也学上了这种腔调,
“诸位先生,您们还记得在茜茜莱特的素魄角斗赛上,莱恩提怎么化解了威弗洛那场本无必要却迫不得已的纠纷吗?要我说,没有足够英明的老子,就不会有这么机敏又顾全大局的儿子!”
利斯马切和莱恩提看上去受用,实际不为所动。
利斯马切是个混账,却聪明冷静。
一边亢奋地狂欢,一边冷眼旁观。
他知道他们不是向他下跪,是向荷夏麦粉末下跪。
得益于这地方的悠久历史和伊芙族首脑的虚伪赞扬,也得益于包括荷夏麦祖先们的夸夸其谈和纵横捭阖,这东西被炒得伤天害理的昂贵。
有钱的蠢蛋花高价把它买来,就是为了向另外一些有钱的蠢蛋炫耀。[ 道格拉斯·亚当斯。]
而莱恩提向来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也没什么大志向。
他很不耐烦。
西尔维娅能看明白。
但他没让不那么了解他的人也看出来。
因为他不想跟他老子对着干。
拜塔米娅则来到妻子们中间。
某位年轻的妻子热情洋溢地说,
“小恩塔格有够聪明的。你只要对着他亮晶晶的眼珠看一眼就知道。”
一手挽披肩一手执羽毛扇的贵妇人盈盈一笑,
“上次我来看望你母亲的时候,你已经在学古薇雅语诗歌了,是不是,小乖乖?”
“不,夫人。”
恩塔格毫无恶意地反驳。
“是儿歌。关于苍兰湾大白鹅的。”
说他毫无恶意,因为他真的很诚恳,没一个字是谎。
“你的父亲是为你们这些可爱的孩子和你们美丽尊荣的母亲的幸福而辛勤奋斗呀。”
来自茜茜莱特的克洛洛斐遥望利斯马切,又看向恩塔格,怜爱地感叹。
“真是荒唐……”
恩塔格细声细气且不悦。
人们一笑了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皱着眉,噘着嘴。
他一直这样。
耿直,但有礼貌。
不过,有时你会怀疑他脑筋没长全。
女孩们不在这里。
两个小妹妹不在。
骄傲的瑞德洛普也不在。
瑞德洛普不会和看不起自己的人多待一秒。
至于诺西丽茨和雅克缇芙拜,塔米娅很擅长保护她们。
她肯定嘱咐过保姆,早点把她俩带走。
西尔维娅看着窗外雨天。
开始犯困。
再坚持一会。
再坚持一会,就可以去洗澡了。
西尔维娅转身背对灿烂冰冷的窗,等拜塔米娅打信号。
只有一个客人注意到她。
扫一眼她的脸。
漫不经心地说:
“都长这么大了,塞瑟蕾亚。”
显而易见。
她叫错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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