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报复,西尔维娅也忘了那位客人的名字和来历。
出于对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感激,西尔维娅记住了她的葡萄色眼睛和单侧酒窝。
“西尔维娅”这名字在夕轮很罕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薇雅语和通用语都很少按这个发音组织起来。
在九苍,倒是常见。
但我反复考证也来回推敲过。
这个在玄戈纪的荷夏麦徒手制作了一片沉思树林的女人。
只能叫西尔维娅。
夜时段正式降临。
雨很快就会被雪取代。
阴郁的上午,窗外的天地水气氤氲。
拜塔米娅带着女孩们在雾林厅取暖。
这里有壁炉、火炬和发光植物。
薇雅一族最钟爱的雾焰在壁炉和火炬上流淌。
银箔色的水汽滚烫张扬,不断变化形状。
这是长大后的西尔维娅相当眷恋的温情时刻。
眷恋到多次尝试将其复制。
她尤其喜欢看黑裙子的拜塔米娅搂着金发小女儿的画面。
毛茸茸的诺西丽茨这年六岁。
层层叠叠的裙摆像蛋糕。
因为紧贴母亲的身体,小脸蛋挤得有些变形。
九岁的雅克缇芙坐在一旁。
不倚靠谁,腰板笔直,双手叠在膝上。
她的头发和拜塔米娅一样是幽深木色。
对人们很友好,但多数时候喜欢安静地自己坐着,进行她与生俱来的习惯:
旁观和洞察。
长大后的雅克缇芙对西尔维娅讲过自己对童年记忆的理解。
她说,母亲明显爱女孩们多过男孩们。
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更关心大女儿和自己生的两个小女孩,有点忽略处于中间位置的西尔维娅。
很显然,有着冷静和端庄外表的雅克缇芙还是更在乎是否被爱。
西尔维娅则认为这是正常的。
尽管拜塔米娅已尽可能公正地对待为她所生的和别人留下的孩子。
但诺西丽茨和雅克缇芙那些年正处于毛茸茸的阶段。
柔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蒲公英。
最需爱怜和照护。
长女瑞德洛普这年十三岁。
就快满十四岁。
个性鲜明,坚定开朗。
从很小的年纪就懂得在晚宴上受到忽略而气愤。
拜塔米娅和孩子们谈话的方式类似于把他们当同龄人。
瑞德洛普比西尔维娅更适应这种风格。
她接拜塔米娅的茬就像真的在接同龄伙伴的话。
拜塔米娅怎么可能不欣赏她呢。
五个手足都跟西尔维娅同父异母。
莱恩提的母亲生下瑞德洛普后不久就负气出走。
黑头发的安梅蕾列在荷夏麦待了一年零五个月,也愤慨地要求起草离婚协定。
是她留下了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两岁时拜塔米娅来了。
她的家境不像前两任女主人一样辉煌尊荣。
她容忍了这么多不属于自己的孩子,也容忍了利斯马切的斤斤计较、蛮不讲理以及一些愚不可耐又直白到面目可憎的嘴脸。
这种嘴脸是对人格尊严的最大蔑视。
拜塔米娅每天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夜时段窝在温暖氤氲的雾林厅。
天晴暖时就把他们带到在屋宅后。
那里有座精致的小花园,是显摆给客人们看的。
它代表了那个年代夕轮薇雅社群中至少是上流的园艺水平。
利斯马切的祖父请整个夕轮星域最杰出的园艺大师设计它。
利斯马切的父亲在夕轮走南闯北搜罗来了上百种奇珍异卉。
甚至还有夕轮跟荧惑接壤处的三种开花灌木。
西尔维娅对这座花园没有感情。
它是历代主人的骄傲,也是她报复性蔑视的对象。
在精致的花园到后围墙之间还有一片不精致的花园。
利斯马切暂且对此处漠不关心。
孩子们称之为鲜花环带。
在曲折分岔的小路下、水淹膝盖的小池旁以及雪丝菜飘浮的带叶藤结里,都有拜塔米娅隐藏的“珍宝”。
是些不值钱的宝石,成色单一,对大部分薇雅成年人来说单调无趣。
他们希望石头富含纹路,尤其偏爱迷雾般的内部纹理。
可孩子们喜欢这些纯洁无瑕又闪闪发亮的晶石。
尤其是——它们很大块。
所以他们上蹿下跳地搜寻,时常还要想办法穿过拜塔米娅布置的关卡。
比如一团银色的迷雾,一道错误的光明指示,一大捧让视线错乱的暖岩,一些看似简单但必须借助线团才能走出的矮草迷宫。
她或许是想锻炼他们的体力和智力。
凭一己之力设计并建在这些游戏,除一个叫梅卡索赫的女佣外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助。
她的体力和智力也够唬人的。
在当日,没人注意到荷夏麦女主人的能量。
她不能正式参与住宅的对外活动,只能如隐形人般操持内务。
孩子们对她的关卡又爱又恨。
既对困难和精巧望而却步,又在寻到宝时尖声大笑。
但没有人想到问问母亲:
心里藏着这么多玄妙的世界,却要在大部分时间假装它们不存在,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们一般两个一组,有时也独自竞争。
拜塔米娅观战,间歇读书或看账本。
有时她抛下卷帙走向他们,化身为关卡的一部分。
提供提示,或阻拦。
四个小孩瞬时化敌为友一同对付她。
她不会一直都让他们赢。
她说既希望他们勇敢地动脑子,又希望他们知道,勇气、进取和智慧并非总能赢得可观的回报。
但“旅途”本身就是最好的回报。
莱恩提最先退出这个游戏。
是被迫退出的。
他年纪最长,应当开始学习荷夏麦粉末的工艺。
瑞德洛普也想学。
但利斯马切不教她。
他怕她出嫁后把工艺泄露给夫家。
实际上,这工艺复杂到需要多年的练习,外人就算知道流程也做不出来。
可他就是不许女孩学。
他不知道的是,只要瑞德洛普想学,莱恩提就会教。
他们在兰影厅练习。
每次都带上西尔维娅。
因为她既不好奇粉末也对他人的行动没兴趣。
她一来兰影厅就陷进一把松软的小椅子打瞌睡。
睡得不沉。
只要听到远处声响,就会惊醒。
最适合帮他们放哨。
西尔维娅躺在椅子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哥哥姐姐留给她两个沉默的背影。
五盏灯从他俩前后左右照下,一桌工具叮叮当当。
莱恩提的泥土金色脑袋和瑞德洛普的霜空紫色脑袋紧挨着。
好几个小时不动弹。
西尔维娅醒来时,他们就会被一个童声的哈欠惊得回头。
粉末粘在前额和脸颊上。
瑞德洛普其实对荷夏麦粉末没那么感兴趣。
她只是享受千方百计争取到受教育权的感觉。
就像瞒天过海地夺回一个本就属于自己的礼物。
西尔维娅最喜欢的,还是独自站在西北塔楼顶层,一遍遍描画对面的醒山水系。
她不是不受赏识的孤独艺术家。
继母和兄弟姐妹都看过她的绘图本。
挤在同一张扶手椅上,拜塔米娅一页一页翻,每个人依次点评。
她还会给在塔楼顶望见的每个河口和每个分叉写游记。
想象中的游记。
在幻想中她从醒山脚出发,走遍每一道滩涂。
她记下想象中的浆果丛和野花原,迷雾荆棘地和高山悬崖。
这份工作完全在秘密中进行。
所有亲人都不知道这些虚构的旅行。
这就是有关荷夏麦的童年记忆。
孤独是主色调。
隐忍和欺骗,像绣进挂毯里的尖刺。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想起这些淡淡芳香的季节。
孩子们手拉手在草上转圈。
鲜艳的裙子上转开一层层一圈圈白雾。
像白纱也像白雨。
迷雾似从晚光莲、素馨花和小苍兰的花蕊里吐露。
也似从火炬一般的树梢流下。
雾厚时,拜塔米娅的小树林深邃安静。
像真正的雪松林一样,拥有古老神秘的无限纵深。
天堂般宁静的岁月是利斯马切用辛勤工作换来的。
不去放浪形骸的那些日子,他就把能量和愤怒都挥洒在工作中。
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尤其是孩子们)来说,他最好一直都在工作。
其实,在家庭之外的美人们身边逗留一下也无伤大雅。
这样他就不会把手伸向他们。
当这个一手为妻儿缔造静好岁月的人在场,妻儿的静好岁月就立刻崩塌。
夜时段的中间的,拜塔米娅带着孩子们在雾林厅读书。
女佣戴昂什塔与他们共处一室。
其他人都睡了。
利斯马切回来了。
雾灰色的有篷鹿车在夜时段雪地映衬下,散着有格调的银光。
恩塔格和西尔维娅离窗户最近。
飞花鹿和银色车厢吸引了他俩的视线。
“总算回来了。”西尔维娅说。
“他喝多了。”恩塔格喃喃道。
看门人迎接利斯马切。
利斯马切应该是推开了他。
魁梧的看门人在雪地上踉跄出好几个靴子印。
瑞德洛普经过,正巧看到这一幕。
半轻蔑半戏谑,“喝得还不够多。”
“我该去迎接你们的爸爸啦。”
拜塔米娅放下古薇雅语诗集,将诺西丽茨从膝上抱下,
“老规矩,待在这儿,谁也别乱跑。瑞德洛普来给大家念诗,再念三页,所有人就该准备睡觉了。”
雅克缇芙的重感冒只差最后一点点就好利索。
瑞德洛普检查一下她的小药瓶,嘱咐女佣把门锁上。
莱恩提和瑞德洛普想陪她去。
她拒绝了。
莱恩提送她到门边。
她优雅笔直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
戴昂什塔锁上了门。
外面此刻还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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