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洛普的双眼灿烂明艳,此刻满怀担忧。
“真的没事吗?”
“没问题吧。”
莱恩提打着哈欠又翻过一页。
“反正他总是这个德行,喝多了就摔东西。你们还想不想念诗?我一点都不想学了。要不直接睡觉吧。”
“我要睡觉。”
雅克缇芙说。
西尔维娅保持沉默。
因为在静听门外的动静。
利斯马切似乎带了个朋友回来。
两人一进屋就开始摔东西。
这屋子里的所有孩子都一愣。
“是山茶花瓶。”
雅克缇芙紧皱着眉,
“阿塞匹德先生送的那个。”
“索弗坦先生也来我们家了?”
恩塔格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询问。
“刚才怎么没见他下马车——”
“嘘。”
瑞德洛普紧贴着门,睁大双眼。
现在传来的是拜塔米娅的声音:
“别闹,先生们。求求你们了,孩子们还在睡觉呢——”
“晚上好,美人儿。”
西尔维娅一阵恶寒。
这个声音确实是索弗坦的。
这个家伙向来仪表堂堂,对西尔维娅既公正又视而不见。
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猥琐的声音。
“先生,请您自重。”
拜塔米娅温柔但冷漠地说,
“老爷,请允许我把客人带到铃兰间休息。”
利斯马切没说话。
或许,他是来不及说话。
索弗坦紧捏着拜塔米娅的话茬,
“怎么,美人,不欢迎我吗?”
随后是更加激烈的瓷器破碎声。
以及惊叫声——拜塔米娅的惊叫声。
只有短短的一瞬。
就被她自己咬住咽回去了——
或许,是被重物击打的钝声淹没。
屋子里鸦雀无声。
孩子们震惊地对望。
只有戴昂什塔。
不震惊,只是惊恐。
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雾焰台。
直到莱恩提走向门边,戴昂什塔才冲过去阻止她。
“少爷,您不能出去。这是夫人的吩咐。”
戴昂什塔对莱恩提说。
莱恩提气得够呛,但仍保持礼貌。
“请放我出去。您的女主人正在被您荒谬的男主人和带来的朋友侮辱。如果再不去阻止,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戴昂什塔还要再说些什么。
但瑞德洛普整个身子往门板上撞去。
一声钝响。
门纹丝不动。
瑞德洛普吃痛并弹飞了。
“瑞德洛普小姐!”
戴昂什塔赶忙去扶她。
她脑袋流血。
却不让西尔维娅扶——也不让戴昂什塔扶。
莱恩提却趁机拉开门栓跑了出去。
于是,瑞德洛普单手撑地。
像箭镞穿过空气一样从西尔维娅和戴昂什塔中间穿过。
也跑出去。
动作轻快,一双小腿在三层裙摆下像小鹿的脚一样灵活。
留下一路血痕。
西尔维娅目瞪口呆。
戴昂什塔惊愕且愤怒。
她出去追两个大孩子。
趁她掩上门之前,西尔维娅沿着门缝溜出房间。
很险。
几乎擦着戴昂什塔的腋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
或许,她也很关心拜塔米娅。
或许,像莱恩提和瑞德洛普一样,她也认为门外发生的事情不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
站在廊柱阴影里,西尔维娅偷偷往外看。
眼下,拜塔米娅已经在挨脚底板了。
她暖褐色的头发上就沾着几道粗重的血痕。
西尔维娅震惊。
且浑身僵硬。
“拜塔米娅”。
从名字到长相到举止,在西尔维娅看来,文雅如祭司,优美如女神。
拜塔米娅夫人。
照顾者,出谜题的人。
荷夏麦家宅真正的主人。
利斯马切举办了庄严的婚礼带进家门的人。
每次家宴,都郑重嘱咐孩子们要向尊敬生母一样尊敬她。
现在,他竟然在殴打她。
索弗坦在一旁继续摔打瓷器和大笑。
西尔维娅早就知道,利斯马切在闪瑰厅里招待的客人有多荒诞无聊。
但这个场景仍让她难以置信。
西尔维娅还知道,拜塔米娅一向擅长隐忍。
擅长在经受不可抗的暴力时将外在的处境虚无化。
可她低着头看到了地板上闪起的灯光。
就蓬头垢面地大喊,“戴昂什塔?戴昂什塔!”
莱恩提已经冲到了夫妻两人跟前。
瑞德洛普跑得慢了些——三层长裙终究还是有点碍事。
“我在这儿,夫人!”
戴昂什塔凄厉但响亮地回应。
“带他们回去!锁上门!”
拜塔米娅背上又挨了一下。
利斯马切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后拖拉。
她的脑袋被迫往后仰。
她一下子没喘上来气,所以暂时噤声。
紧接着她吼道,“带走瑞德洛普!”
戴昂什塔立刻松开莱恩提的胳膊,转去拉瑞德洛普。
好像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西尔维娅。
那么,现在该做点什么呢?
偷偷待在这里,等待时机,上前帮忙?
肯定不行。
她害怕。
那,跑出去喊人?
仆人们都睡在隔着中庭两侧的屋子里。
看门人也离这里很远。
薇雅族的房子总是这样设计。
西尔维娅需要越过戴昂什塔,越过逆来顺受的拜塔米娅和拳脚相加的利斯马切,以及疯癫癫又色眯眯的索弗坦……
不,西尔维娅没有必要做这些事。
因为戴昂什塔看见了她,一手扭着瑞德洛普,一手将她拎起来夹在腋下。
西尔维娅试着挣扎。
紧接着就不再挣扎。
因为索弗坦已经停止了摔摔打打。
正一边痴笑着咕哝着类似于“美人”“小孽障”“一晚上三个”这样的词,一边向她们这边扑来。
他的一双手差点碰到年轻女佣的一头亮银色的头发。
利斯马切和拜塔米娅同时爬过来阻止他。
西尔维娅忽然不理解眼前的一切了。
利斯马切看上去明明很清醒。
戴昂什塔没命地跑,肩膀紧紧地卷着瑞德洛普和西尔维娅的肩膀。
将她们拥回门里,跌跌撞撞地扣上门栓。
雅克缇芙、恩塔格和诺西丽茨面色惨白。
西尔维娅一进门就和他们打了照面。
瑞德洛普仍向着门外大喊大叫。
窗外的雪风在夜空中卷起晶亮的白旋涡。
她扶着门板,往上撞了两下,才想起来门已被锁死了。
她浑身打颤,摸索门栓。
但站不稳,手也哆嗦。
“您不能再出去!”
戴昂什塔固住她的肩臂,半扣押半安抚。
“夫人特别嘱咐了,必须带走您!”
“凭什么是我?”
瑞德洛普牙缝里的话语像狂风大作的松树山岗,
“我也长大了!而且莱恩提还不如我会打架!”
“因为您是个女孩,小姐。您甚至连我都掰不过。”
女佣这样说的时候,低下头紧闭双眼。
仿佛自己也感到耻辱。
“否则,您当然可以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而战斗。”
很多年以后,又是夜时段。
西尔维娅坐在雾林厅里回想起这个诡异的事件。
她猜测,瑞德洛普也许是从此开始心怀剧烈的恨意。
当然,自很年幼的时候开始,瑞德洛普就在积攒恨意和轻蔑。
然而,发生在十二月底夜时段的这个事件,绝对给那些带刺的小草洒了一把暴烈的养料。
瑞德洛普还没冷静下来。
她不想认命,可她抖得厉害。
连打开雾林厅房门的力气和定力也没有。
西尔维娅和弟弟妹妹们挤在一起,恐惧今晚就是继母和她们的末日。
戴昂什塔屈辱沉重地搂抱着瑞德洛普。
瑞德洛普的脸在门上挤得变形,眼泪肆意乱淌。
不论年龄、出身、性情、智力、容貌和地位,今晚在场的所有女人都很可悲。
她们并不知道浮景真正的历史,不知道往昔女战士们和女领主们的威严与尊荣。
不知道浮景的开创者阿莱芙是个强壮勇敢的女王,不知道女弓箭手朱思缇莉是追随阿莱芙的女英雄,更不知道古代浮景第一位拥有狩猎者名号的战士赫利珀就是他们薇雅族的女性。
是什么让她们不知道这一切呢?
那天晚上的闹剧以莱恩提喊来了帮手为结束。
西尔维娅没有目睹这一切,只是倚着门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开水沸腾般的众口劝阻。
拜塔米娅或许没有性命之忧。
因为没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医生或者当场宣告她的死亡。
但或许她已经死了。
古堡里总有些女人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们的容貌、躯壳、出身和生平都被毛毯下的霉菌侵蚀。
只留下孩子们。
继续着暴虐与虚弱的恐怖故事。
瑞德洛普僵硬地坐着。
至少,现在这里安全了。
西尔维娅开始犯困。
肢体和心智,经历了今夜的恐慌,像被用力攥过的一张废纸。
只想找个地方蜷缩起来。
一睡不醒。
西尔维娅机械地走向瑞德洛普。
“睡吧。”
瑞德洛普温柔地对西尔维娅说。
这很罕见。
瑞德洛普伸出汗涔涔的手。
让西尔维娅趴在她腿上。
西尔维娅立刻闭上眼。
或许她想哭。
或许她不想。
或许她想睡觉。
或许她不想面对明天。
如果那两个健壮的老公牛真的杀了拜塔米娅……
腿边窸窣作响。
毛茸茸的东西蹭着西尔维娅的肩。
是恩塔格。
他也跟着凑过来了。
趴在西尔维娅膝盖上。
闭眼。
他在哭泣。
拜塔米娅是他的生母。
西尔维娅希望抚摸他的后脑勺安慰他。
但她实在太困了。
她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被人抱着走在昏暗的长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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