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昂什塔一手揽着西尔维娅,一手托烛台。
西尔维娅瞬时想起睡着前的所有事情。
浑身的寒毛都炸开。
她太害怕了。
或许,也因为她太困倦了。
手脚和头脑脱节。
她完全动弹不得。
走廊灰白色。
烛台上的雾焰像灰色的幽灵。
楼梯的栏杆被投在地板上。
苍白与灰烬色,轮廓分明的网格。
阴影里似乎蠕动着扭曲的藤蔓。
静默地、迅速地绞缠和吞噬。
吞噬西尔维娅的胳膊和腿——倘若它们太过靠近那些阴影。
西尔维娅更害怕的是它们会吞噬她的脑子。
倘若它们可以沿着她的视线向她蔓延——
戴昂什塔停在一扇门前。
没有敲门。
大门立刻向内旋开。
雾焰映出利斯马切高大、浮肿的身影。
西尔维娅顿时完全清醒。
开始扭动挣扎。
“没事,没事,西尔维娅小姐。”
戴昂什塔紧紧扭着她,低声安抚,
“我把您带到您的父母亲身边了。”
“把她带到雾焰边坐着。”
利斯马切对戴昂什塔说。
西尔维娅想尖叫。
但没叫出声。
因为她闻见拜塔米娅的味道。
苦涩、寒冷又温暖的草药香、
西尔维娅被放回地面。
戴昂什塔带她走向雾焰炉,但她的视线四处乱转,寻找拜塔米娅的身影。
这里似乎是利斯马切和拜塔米娅的卧室。
孩子们从不被允许进入。
西尔维娅也从来不对这里好奇。
但拜塔米娅正躺在雾焰炉边。
那里有一道躺椅,盖着渡语绸,垂着流苏。
拜塔米娅闭着眼。
听见脚步声就立即睁开。
“好了,你看见你的西尔维娅了。”
利斯马切忽然出声。
吓了西尔维娅一跳。
“你看,正像我说的,她没什么事。”
他听上去漫不经心,且漠不关心。
瑞德洛普穿着丝绒的晨跑,神色疲惫。
但头发还算整齐,面颊上姑且有一道红晕。
西尔维娅来到她面前。
想哭,但哭不出来。
“你还好吗,孩子?”
拜塔米娅朝西尔维娅伸手。
西尔维娅想了想,递上一只手。
拜塔米娅拉住西尔维娅的手,翻来覆去看一看,又翻开袖子。
“昨天我看到你悄悄溜出来了,没看到你被戴昂什塔带回去。”
拜塔米娅说。
利斯马切坐进一张扶手椅,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你真的没事吧?没有被什么人碰到吧?”
拜塔米娅追问。
“我真的没事,夫人。”
西尔维娅其实不想说话。
一开口,她就感到整个面部都在抽搐。
她还没想哭,它们却已经迫不及待要歇斯底里地崩溃一场了。
“请放心,夫人。戴昂什塔小姐看见我了,把我也带走了。昨晚没有人碰到我。”
西尔维娅语调平静。
不过,她低下头,迅速一眨眼,抖掉一滴眼泪。
“没事就好。”
拜塔米娅微笑,
“其他人都还好吗?瑞德洛普好吗?雅克缇芙、诺西丽茨呢?恩塔格呢?”
她很少和西尔维娅说这么多话。
“她们都安全。”
西尔维娅回答。
利斯马切还在场。
虽然一直在大声打哈欠和不耐烦地啧嘴。
西尔维娅不敢说瑞德洛普有多生气。
也不敢说索弗坦的坏话。
拜塔米娅心领神会。
“谢谢你,孩子。带给我好消息。”
她用眼神示意火炉边的另一把躺椅。
“昨晚让你受到惊吓啦。天亮之前,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天亮后,你的父亲又要离开荷夏麦。我们一起享受这短暂的温馨时光吧。”
她都不敢看西尔维娅的眼睛。
西尔维娅讨厌这个安排。
看见拜塔米娅固然让她安心。
但她一刻都不想在利斯马切身边多待。
西尔维娅不明白拜塔米娅的用意。
直到很多年后。
那时她才知道,拜塔米娅既不喜欢生孩子、养孩子,也很讨厌利斯马切。
或许,她也希望有个孩子在场。
当她无法独自应付利斯马切时。
晨哨一吹,利斯马切终于起身。
西尔维娅都快再次睡着了。
“歇着吧。”
利斯马切朝拜塔米娅挥挥手。
又朝西尔维娅示意:
“送送我。”
西尔维娅眼睛还没睁开,就拖着疲倦的脚步追了出去。
清晨已至。
今天的清晨也是昼时段的伊始。
天空中,一半是明亮冷漠的银粉色,一半是华贵悲痛的暗金色。
明暗过渡之处则是一堆云,不浓不淡,形状不确切。
与其说是云,不如说是天空中的迷雾。
雪停了。
遍地雪冰。
落雪的白山像两堵厚墙。
那沉默的白色巨物。
空气却超乎意料得炎热。
真是割裂。
身后的荷夏麦在这种空气下亦真亦幻,似是而非。
远处的村落倒是轮廓清晰。
好像还闪着光。
至于道路——道路通向一团又一团的迷雾。
利斯马切的鹿车将会驶进迷雾。
利斯马切和鹿都不害怕。
西尔维娅也不担心。
赶车人对这种迷雾也早已司空见惯。
出门时,利斯马切竟然拿了件银色的水兔子毛外套给西尔维娅披着裹上。
裹得严实。
但相当拖沓。
柔软,过于温暖。银色,杂淡粉色绒丝。
西尔维娅并不喜欢这种色调。
西尔维娅想还给他。
但他表示不用还了。
“披着呗。天太冷。你老子对你好吧。”
西尔维娅点头。
拒绝是没有用的。
利斯马切要么装听不见,要么训她一顿。
利斯马切穿头戴跟大衣配套的水兔子毛帽子。
同样,银色,杂淡粉色绒丝。
帽檐还有点压眼睛。
眉毛被禁锢在帽檐下,显得有些局促和逼仄。
“这趟我要去银燕平原。”
利斯马切说。
西尔维娅困倦极了。
“好的,爸爸。”
西尔维娅尽力应声。
“一路小心。神念星光围绕保护您。”
“我要往银燕平原去,走个三天,到那再待八天,然后拐个大弯,借道渲浅河古遗迹,然后——”
利斯马切停了停。
又说,
“银燕平原现在也在闹暴风雪呢,但是过几天可能会放晴。”
他一直望着西尔维娅的脸。
西尔维娅每个字都听明白了。
连起来却不知所云。
她就说:
“希望您抵达的时候雨就停了。”
“你回去睡觉吧,”
利斯马切终于不看她了,
“好好陪陪你妈妈。”
——那个不是我妈妈。
这句话西尔维娅没说。
——你不去跟她道个歉吗?
这句话西尔维娅想都没想。
她只希望利斯马切离拜塔米娅越远越好。
利斯马切转身上车。
西尔维娅礼貌地站在原地等车子走。
车子远去,驶入迷雾。
西尔维娅欢欣鼓舞。
深吸一口气。
甚至想旋转着跳舞上楼。
实在太困了。
精神已旋舞回屋,身体却仍站在这。
呆愣着。
双脚终于挪动。
却是自动自发移向野地。
河水冻结……
或许,很快就会化冰。
冰裂低鸣。
在西尔维娅恍惚的耳畔,它们像众鸟齐飞时翅翼的哗响。
鞋底在银丝柳的树根上绊了一下。
脚底板打滑。
西尔维娅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她忽然惊醒。
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了这么远。
迅速转身。
往家宅赶去。
卧室门紧闭。
西尔维娅站在门前沉思。
最终决定不敲门。
去雾林厅吧。
雾林厅也空无一人。
但,怎么会?
半夜被抱走时,大家不是还在吗?
不对。
自己是在被抱走的中途醒来的。
或许,那时候,其他人也都被带走了。
西尔维娅回自己的房间。
墙壁悬挂金茑萝。
铃兰灯昏黄。
彻夜明亮。
是真的亮了一整夜,还是有人在她来之前替她打开了?
西尔维娅来不及多想。
将父亲的水兔子毛外衣堆在地上。
上床。
扑进被褥。
终于睡了真正的一觉。
雅克缇芙再次发起烧来。
女佣默尔米克和梅丽尔照顾她。
戴昂什塔则照顾拜塔米娅。
没有人知道拜塔米娅那晚到底经历了什么,伤得重不重。
莱恩提目睹了全程,或许也对瑞德洛普谈起过。
但他们避开了更小的孩子们。
而拜塔米娅很快就能下床活动。
像以前一样,穿紫色调的衣裙,盘着头发,抄账本,打理围攻花园。
戴昂什塔依旧哼着歌给雅克缇芙熨裙子。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那些事。
西尔维娅假装自己也一样。
她不单是想骗过其他人,好融入平静又快乐的日常生活。
还想骗过自己,让自己忽略心中隐痛,平凡又正常地活下去。
那种隐匿的疼痛就像一整个树根连主干带须地被从土里扯出。
土层没崩塌。
只是留下了如层层分叉的闪电状创痕。
细细小小的无数分叉。
可能需要余生的许许多多个时刻来修补。
荷夏麦正处夏季,天亮后雪水迅速融化。
身上的衣服,从水兔子毛长外套到白色的风琴藻混毛编上衣配厚实的绒布蓝裙子,再到濛濛灰蓝的长袖单裙。
最后,换成迷雾草编的盛夏登山专用衣裤。
拜塔米娅特许西尔维娅去醒山行走,但每次都要叫两个人跟着她。
偶尔也会亲自陪同。
醒山并非全然荒芜的野性山脉。
石路与栈道修得结实。
搬东西的,赶路的,种地的,放牧的,都从山里穿行。
这就是西尔维娅用脚步旅行的开始。
这个夏季昼时段虽然以滑稽荒谬的悲伤事件为开端,却也明亮辉煌得让她永生难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