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夏天，总是伴随着老巷子里槐树的香气，以及季颂咋咋呼呼的声音。
季颂比周吟大半岁，住在同一个单元楼，从穿着开裆裤起，就是街坊邻里眼中“形影不离”的一对。
季颂长得虎头虎脑，嗓门大，胆子却未必和嗓门成正比。
他最爱做的事，就是拍着胸脯，对跟在他身后，总是安安静静的周吟说：“小吟，别怕，有哥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周吟总是淡淡的，最多抬眼看他一下，轻轻“嗯”一声。
他长得比季颂秀气些，皮肤白，眼睛黑，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那年他们大概七八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季颂不知从哪听来的“英雄事迹”，非要带着周吟去“探险”。
说白了其实就是去巷子尽头那个堆满杂物、据说闹过耗子的旧仓库。
“走啊小吟，哥带你去看看真男人的世界！”季颂叉着腰，完全一副大哥大的气势。
周吟不情不愿地跟着：“那里脏。”
“脏什么脏，男子汉大丈夫，怕脏像什么话！”
季颂率先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仓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灰尘味。
季颂心里其实有点发毛，但嘴上绝不认输，摸着黑往前走：“你看，没事吧……哎呀！”
他一脚踢到了一个软趴趴的东西，尖叫一声，跳起来差点撞到周吟。
周吟稳稳地站住，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光，看清了地上是一团旧棉絮。
“季颂，你叫什么？”周吟的声音很平静。
“我……我以为是耗子！”季颂梗着脖子，强作镇定，“耗子算什么，哥一拳就能打死它！”
话音刚落，角落里真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只半大的灰耗子一下子窜了出来，从季颂脚边掠过。
“啊——！！！”季颂的尖叫声冲破仓库屋顶，他想也没想，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周吟，整个人挂在周吟身上，腿都软了，“耗子！周吟！耗子！”
周吟被他勒得一僵，低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脸都白了的季颂，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纵容。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季颂的背，然后目光冷静地扫向耗子逃窜的方向。那只耗子似乎也被季颂的叫声吓了一跳，没敢再靠近。
过了好一会儿，季颂才确认耗子跑远了，他松开周吟，脸上火辣辣的，但还是嘴硬：“我…我就是怕它咬到你！我保护你呢！”
周吟看着他通红的耳根，没拆穿，只淡淡道：“走吧，这里确实脏。”
那次探险以季颂的惨败告终，但他很快就把这茬忘了，或者说，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的糗态，继续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
而周吟，也默认了他的扮演，安静地做着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弟。
他们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种奇妙的平衡中度过的。
季颂像一颗小太阳，热情、冲动，用尽全力散发着光芒，试图照亮周围，也试图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
而周吟像一面平静的湖水，或者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总是在季颂需要的时候，提供着无声的支撑。
季颂学习不好，是老师办公室的常客。每次被老师叫去训话，他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不是去挨批，而是去领奖。
但一走出办公室，看到等在门口的周吟，他那点坚强就泄了气。
“周吟……”他耷拉着脑袋，声音也没了底气，“老师又说我了……”
周吟这个时候就会递给他一颗山楂味的硬糖：“嗯，知道了。回去我帮你看看数学题。”
季颂眼睛一亮，接过糖塞进嘴里，刚才的沮丧瞬间被甜味冲淡了不少：“还是你对我好！那些题太难了，我一看就头疼。”
“上课认真听就不难了。”
周吟语气平淡，但还是拿出自己的笔记本，“这个题型，我再给你讲一遍。”
周吟讲题很有耐心，逻辑清晰，总能用最简单的方法让季颂明白。
季颂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周吟专注的侧脸，季颂觉得，好像那些枯燥的数学题也没那么讨厌了。
他总是在周吟讲完后，用力点头：“懂了！你真厉害！以后我肯定能学好！”
但下一次考试，季颂的成绩依然在及格线徘徊。
他会懊恼，会生气地把卷子揉成一团，但周吟总会默默地把卷子展开，抚平，然后重新给他讲解错题。
“季颂，别放弃。”周吟说。
“我没放弃！”季颂立刻挺起胸膛，“我就是……就是一时失手！下次肯定行！”
他嘴上强硬，心里却有些发酸。
为什么周吟那么轻松就能学会的东西，他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学不会？这种无力感，让他很不舒服，却又不想让周吟知道。
巷子里的孩子多，难免有打闹。
季颂是个爱出头的，看到有人欺负弱小，或者觉得对方“不顺眼”，就会撸起袖子冲上去。
但他打架从来没赢过，每次都是鼻青脸肿地回来。
“又跟人打架了？”周吟看到他脸上的伤，眉头微蹙。
“没有！”季颂立刻否认，把脸别到一边，“我这是……不小心摔的！”
周吟没说话，只是去拿了医药箱，轻轻给他处理伤口。
碘伏擦在伤口上很疼，季颂疼得龇牙咧嘴，却还硬装好汉：“小意思，不疼！”
周吟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疼就说。”
“真不疼！”季颂咬着牙，额头上都冒出汗了。
周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动作更轻柔了些。处理完伤口，他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季颂这时就开始支支吾吾：“就……看他不顺眼……”
其实，是他看到那个孩子抢了另一个更小的孩子的零食。
他冲上去理论，结果对方人高马大，还有几个跟班，他就被教训了一顿。
他不想告诉周吟，怕周吟觉得他没用，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还得挂彩回来。
周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追问，只是说：“下次别冲动。”
季颂“哦”了一声，心里却不服气。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周吟默默地找到了那个欺负人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周吟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那个孩子见到季颂就绕着走，再也没敢找过他麻烦。
周吟的不管闲事，只是不主动惹事。
他有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想保护的人，只是这份保护，做得极为隐蔽，从不宣之于口。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季颂像个不知疲倦的小喇叭，咋咋呼呼着度过每一天。
而周吟则像他身边最沉默也最可靠的基石，默默支撑着他，也默默包容着他的怂包胆小鬼。
他们是彼此童年里最熟悉的存在，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巷子拆迁，直到升学，直到那个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季颂的父母因为生意失败，家里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整天唉声叹气，争吵不断。
家里的气氛变得压抑，季颂也变得敏感易怒。他依旧在周吟面前装作没事人，依旧大大咧咧地称兄道弟，但眼底的忧虑和不安，却瞒不过一直默默关注他的周吟。
周吟想帮他，却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不像季颂那样会说漂亮话，只能在季颂来问作业时，讲得更细致，在季颂心情不好时，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然而，季颂却开始有些抗拒周吟的靠近。
周吟的优秀，周吟家相对稳定的环境，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自己的窘迫和无力。
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他无法坦然接受周吟的好意，甚至觉得那是一种施舍。
“季颂，这个周末我爸要出差，家里没人，你……”
周吟想说，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饭，或者一起复习。
“不去！”季颂打断他，语气有些冲。
“我忙着呢，我爸妈让我帮忙看店。”
其实他家的小店早就开不下去了。
周吟看着他躲闪的眼神，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淡淡“嗯”了一声。
隔阂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悄悄蔓延。
真正的爆发，源于一场误会，或者说，源于季颂长久以来积压的自卑和恐慌。
那天，季颂因为家里的事情心烦，和几个同样不爱学习的朋友去了网吧。
结果遇到了邻校的几个混混，因为一点小事起了冲突。
季颂那几个朋友看着人多，当场就怂了，季颂却觉得自己不能怂，这关系到面子，关系到他一直维持的勇敢形象。
他硬着头皮和对方对峙，心里却怕得要死。对方人高马大，一看就不好惹。眼看就要动手，季颂闭上眼，心想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季颂睁开眼，看到周吟站在不远处，背着书包，脸色平静地看着他们。
季颂又惊又喜，同时还有一丝难堪。他不想让周吟看到自己这副狼狈又胆小的样子。
“周吟，你快走！不关你的事！”季颂喊道。
那几个混混见来了个文质彬彬的学生，不仅没怕，反而嚣张起来：“哪来的小屁孩，滚一边去！”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伸手就想推周吟。
季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冲上去，腿却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他知道自己打不过，
他怕，他真的很怕。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却让季颂终生难忘。
他看到周吟身体一侧，轻松躲过了黄毛的推搡，然后几乎是在瞬间，一个干净利落的反身，手肘精准地击在黄毛的肋下。
黄毛痛呼一声，弯下了腰。周吟没有停顿，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几下就把那几个混混打得东倒西歪，抱头鼠窜。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周吟站在原地，气息都没怎么乱，只是校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的手腕干净利落。
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季颂面前，眉头皱着：“跟他们混在一起干什么？”
季颂彻底惊呆了，他看着周吟，看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一直以为是个安静学霸的周吟，看着他刚才那几下快准狠的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你会打架？”季颂的声音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混混，而是因为震惊。
周吟没回答，只是看着他：“跟我回家。”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季颂的心里翻江倒海。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保护周吟的那一个，结果每次都是周吟在帮他，现在更是发现，周吟远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而自己呢？除了咋呼，除了闯祸，除了害怕，还会什么？
那种强烈的自卑感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直在周吟面前表演着坚强勇敢，而周吟却像一个隐藏的高手，轻易就戳破了他的伪装。
回到家楼下，季颂终于忍不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周吟，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被背叛的恼怒：尽管这毫无道理。
“周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可笑？觉得我很弱，很没用？”
周吟愣住了，他看着季颂泛红的眼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我没有。”
“你有！”季颂提高了音量，像是在发泄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会！你打架那么厉害，学习那么好，你什么都不用怕！而我呢？我就是个学渣，就是个怂包！每次都要你帮我！我讨厌这样！”
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把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连同对自己的失望和对周吟的嫉妒，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周吟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季颂想象中的轻蔑或嘲讽，只有一丝受伤和困惑。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弱。”
“那是因为什么？”季颂梗着脖子。
周吟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只是低声道：“随你怎么想。”
他的沉默，在季颂看来，就是默认了。季颂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觉得自己和周吟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周吟，”季颂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以后别一起玩了。”
周吟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看着季颂，看了很久，久到季颂几乎要撑不住，想要收回那些话。
然后，周吟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好。”
一个“好”字，像一把冰冷的刀，彻底切断了他们之间多年的联系。
季颂看着周吟转身离开的背影，那个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想喊住他，想告诉他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想道歉，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倔强的沉默。
他看着周吟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才颓然地蹲下身，用手捂住了脸。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不是讨厌周吟，他是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无能，讨厌自己连在最好的朋友面前都无法坦诚自己的脆弱。
他所谓的坚强勇敢，在周吟绝对的强大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从那天起，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学校里遇见，他们会像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
季颂依旧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学渣，只是笑容里多了些勉强，眼神里多了些闪躲。
他不再去找周吟问作业，不再跟他分享零食，不再在遇到麻烦时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
而周吟，似乎真的变得更加冷漠了。
他依旧是那个学霸，独来独往，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仿佛季颂这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只是偶尔，在季颂不注意的时候，周吟的目光会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季颂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然后很快移开，恢复一贯的冷淡。
高中三年，季颂和周吟考上了不同的学校，彻底断了联系。
季颂上了个很普通的大学。
他试图忘记周吟，忘记那个老巷子，忘记那段充满了年少轻狂和莫名伤痛的时光，但有些记忆，越是想忘，就越是清晰。
尤其是周吟最后那个平静却冰冷的“好”字，像一根刺，时不时地扎一下他的心。
他偶尔会从以前的邻居那里听到周吟的消息，说他考上了航天大学。
季颂知道周吟的梦想是当飞行员。
他依旧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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