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我再次醒来,是三月后开春。
屋子里除了药香,就只见趴在桌案上的张嫂。
“张嫂,张嫂。” 我使尽全身力气,却也只唤得低低两声。
见我醒来,张嫂似不相信般揉了揉眼框,随后噙着泪握住了我的手:“ 俺可怜的杳杳,总算是醒了。”
我将脖子伸的长长,绕过屏风,眺至窗外,依旧未见安聿的影子:“ 张嫂,阿聿呢?”
张嫂闻言,避开我的目光抹了把泪,却不答话。
我心中微乱:“ 安聿,他不会出事了吧。”
张嫂面上生出鄙夷之色,嗤笑道:“ 枉你还担心他,可他呢,在你昏迷第六日便带回一女子,孤男寡女在这医馆处了两月有余,于两日前离开,听你张叔讲,他与那女子走的是上京的路,恐不会再回来了。”
张嫂的话,如一闷棍打在我的心上,那个将我捡回医馆,悉心照料,教习医术,整整五年相依为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忍心舍弃我。
我自是不会信的:“ 张嫂,我床尾的木匣有银钱,求你带我去见见他,他不会的。”
张嫂泪满了衣襟,经不住我连番哀求,终是松了口,于街口租了辆马车,带我上了路。
马车于晚霞时分启程,踏着月色行了一夜终是追到了。
我张开手,挡下眼前安聿的马车。
车帘缓缓拉起,安聿与一黛衣女子并排而坐。
“阿聿,你要去何处。”
马车中,安聿垂下眼睫,似不愿见到我,也不愿回答我只言片语。
倒是一旁黛衣女子朗声开口:“ 杳杳姑娘不必执着,世间三月,已足矣时移势易,当时娶你之事,不过是阿聿冲动所为,如今他已认清自己的心,与我一道离开,才是他心之所求。”
“ 你闭嘴,我不是问你,安聿,你回答我!” 我似是疯魔,使劲全身气力想冲入车内将安聿拉下马车。
两旁仆从伸手将我拦下,那女子看向我的目光满是讥讽:“ 他不爱你了,你死缠烂打,于他心里更添厌烦,你挣不来他的心,亦留不住他的人。”
语罢,只见这女子紧紧环住安聿手臂,他面色如常,从头至尾都未曾看我一眼。
春雨如酥洒落,车帘放下,马车远去。
此刻,我方才体会到被抽干骨血是何滋味,剧烈的崩析感自心口蔓延全身,纷纷细雨中,我在张嫂怀里哭的悲凄,天际雷声大作,我抬眼望天,忽不再惊惧打雷了。
人心易变,才是这世间最可怕之事。
8
闷雷起,骤雨渐收
我回过神,看着马车上咳血的安聿。
“ 民女医术浅薄,怎敢污了安家主君贵体。”
安聿不知何时抓住我的手臂:“ 杳杳,你搭一搭我的脉,若你不救,我便真没活路了。”
我甩开他的手:“ 你都救不了你自己,我更不能。”
说完,我便疾步回了医馆。
烈酒消愁,今日我却不大喝的进去,时隔五年,他怎么敢,怎么敢来求我?
他的医术本就在我之上,如今来找我求医,是将我当做傻子吗?
凭什么他想弃我便弃我,想见我,便能见我!
入夜,我收拾了银钱衣物,将马车套好便上了路。
此行没有目的,只想躲避他的纠缠。
白日雨水盛,春泥绵软,夜晚行车,泥浆四溅。
行至半路,马车忽不动了,我起身四周查探,却在一个不查之际,被人敲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置身一间屋内,烛火通明之下,眼前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似不能言语,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我。
-你将安聿治好,我便放了你-
我揉了揉额头:“ 他的医术在我之上,即便我不救,他也会好的。”
少年抿了抿唇,目光恳切,又写了一张纸条递来:“ 你先去看看他,他很想你。”
我顺着少年所指方向去看,床榻上的安聿眼睫轻垂,看着睡的安稳,嘴角却还残着一丝血沫。
我走近,将手搭在他脉上,几乎无法无法感知他的脉相,若游丝若浮萍,此刻,我方才相信,安聿是真的病的很重。
“ 他为何会病的如此重。” 我转头,向那少年问到。
少年眸中似有水汽蒸发,以指尖沾了茶沫,在床榻边写下了中毒二字。
“ 杳杳。”
安聿忽然醒了,见我在,竭力想要坐起。
我离开一步远:“ 我医术浅薄,你如今之毒,恐是要找一些更厉害的医士来。”
安聿面上漾开一抹笑,眉眼微弯:“ 无妨,这几年来,什么药我都试过了,我给我自己写了五张方子,我想让你也给我写五张,我与你的方子归拢着瞧,终归会有办法的。”
我一时出了神,念及与他形影不离那五年,他看我时,也总是眉眼弯弯,温润柔和。
“ 好。” 我避开他的目光,退了出去。
门外,月光清冷,窗檐旁站了一男子。
“ 杳杳姑娘,阿聿这些年过的极为辛苦,往后,还劳你好好陪着他。”
我听了他的话,直觉心中来气:“ 这些年我也很辛苦,新婚郎婿弃我、伤我,如今他命悬一线,你们一个个还都来找我,好似我不救便是这普天之下最大的恶人一般。”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 杳杳姑娘,你是了解安聿的,就应该相信他。”
“ 相信”我冷哼出声
“ 这五年,他从不曾来找过我,你要我相信,我相信他什么?”
语罢,我转身离开。
9
在这府中住了几日后,我得知,这不会说话的少年名唤少音,是安聿无意中救回府的,我撇了撇嘴,喃喃道:“ 这安聿还真是喜欢抱养孩子,十五岁抱养我,二十来岁抱养少音,也不问问我们愿不愿意给他抱养。”
少音闻言,昂起头颅,点头如小鸡啄米般,向我比划出几个大字:“ 当然愿意。”
我置若罔闻转头就走,却见安聿靠在门框,笑容清浅:“ 杳杳,有少音伴你左右,你更有生气些。”
我冷下脸:“ 这几日风大,你这身子,还是在屋子里的好。”
安聿进了屋将门合上:“ 杳杳,你还记得你十二岁时,摔坏的瓷娃娃吗,那时我跑遍了漓州城也未给你寻到个一样的,你伤心了好些天,如今,我在上京买到了一模一样的,送给你。”
少音不知何时已出了屋子。
我看着那瓷娃娃,心中有些发酸:“ 安聿,你可知,若非你命悬一线,我是绝不会再见你的,如今我在此,只为救你性命,别的不会再想,十二岁喜欢的东西,如今我二十岁却已不再喜欢,这娃娃,我不要。”
安聿似已料到我会这样说,面色并不难看,只收回了手:“ 那我的性命就拜托杳杳了。”
是夜,我坐在烛火下看医书,春雨入窗,我将书合上。
安聿的毒世间少有,吐血时脉象洪如波涛,安睡时却细若游丝,如同经受剧烈摧残后,逐渐破败的房屋。
既无解药,不如试试南疆解毒的法子,以毒为药,以对冲之法解毒。
门忽然开了,我回过神,见安聿只着了薄薄里衣,立在门口。
他垂着发,眼神关切:“ 杳杳,打雷了,我……来看看你。”
我看了看窗外,雷雨交加,可我却沉浸在书本中丝毫未感知到。
“ 安聿,我早就不怕打雷了。”
安聿面色微赧:“ 杳杳,是我的错,我不该……”
“ 安聿 ” 我出声打断他“ 雨太大了,进来吧。”
“ 你的毒,若三月之内好不了,我便去南疆为你寻解毒的法子,也算……全了你十五岁那年救我一场。”
安聿眼角似有晶莹溢出,久久才答道:“也好。”
我从行礼中翻出一件大袄,递给了他:“ 我送你回屋吧。”
安聿并未拒绝,雷雨交加,我与他并肩而沉默的走在回廊上。
偌大的府邸,只有我与他两个院子住着人,其实我很想问问安聿,让他狠心抛弃我的黛衣女子去了何处,他是为何中的毒,这五年,他过得好不好。
少音不会说话,每当我提及这些问题时,他都不理我。
可我也猜得到,病躯若此,安聿又怎会过得好。
若人一生中可以向上天起誓一次,那我愿他平安。
若人一生中可以向上天起誓一万次,那我……愿他岁岁平安。
我愿他百岁无虞,却不愿在他身边。
10
安聿回了屋,还未卸下大袄便又吐血了。
我将室内燃着助眠的香,为他施了止血的银针,三更天时,他才总算睡下。
待他脉象沉稳,我靠在一旁的案几上小憩,迷迷糊糊间,忽看见书架上,有一熟悉之物。
是我及笄那年,安聿为我束发的木梳,他竟还留着。
我走近,拿起那木梳时,墙上忽露出了一暗格。
暗格内全是摆放整齐的卷轴,好奇心驱使我抽出一卷,摊开之时,只见画中女子,梳着小髻立在雪里,鹅黄的袄子,笑的无忧无虑。
画卷末了,是安聿的题字吾妻——杳杳康禾二十一年,是我们分开后第一年。
他那时应该是与那黛衣女子在一起,又为何作这样一幅画。
我将暗格内余下画卷一一摊开,画中之人无一不是我,每一幅都有安聿的题字。
吾妻——杳杳 平宁初年
吾妻——杳杳 平宁二年
吾妻——杳杳 平宁三年
心中疑窦愈发深,我走至少音房间,将门推了开。
少音还未歇息,见我来,有些慌忙的起身。
“ 安聿五年前在何处救的你,那时他身边可有跟着一女子?”
如今少音的手语我已能看懂不少,可他此时却仍不愿说,蹙紧了眉头,摆着手让我快出去。
我将手中的画卷扔至他面前,面颊已淌下热泪:“ 五年前,我重病三月有余,醒后,说要娶我的安聿移情她人,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痛苦,我无法接受安聿爱上别人,所以我只能恨他,只有浓烈的恨才能抵抗浓烈的爱,才能让我活下去,可今夜,我又看到这些画,他若是不爱我,又为何……在这五年中一次又一次的将我入画,少音,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就唯独要瞒着我呢?”
少音垂下眼睫,也流下泪来,他用手语告诉我,安聿让他不能说,他绝不会告诉我。
屋外雨停,我将面颊上的泪擦干:“ 罢了,他不让你说,我便亲自去问他。”
“杳杳姑娘留步。” 屏风后,那日在窗檐下与我谈话的男子缓缓步出。
“ 安聿管得住少音的手,却管不住我的嘴,你想知道的事,我带你去看。”
“ 看,看什么。” 我问到。
男子目光深沉如潭:“ 看你口中说的那女子。”
11
一路之上,自祠堂暗门进入,寻着石阶往下,腥臭味越发浓烈。
男子说他是安聿旧友,让我和安聿一样,叫他阿昀即可。
走至最漆黑处,那臭味熏的人犯呕,阿昀将烛火燃起,眼前之景,是一密室。
密室中,关着一人,那人披散着发,裸露的皮肤皆是脓疮,身体卷曲,蜷缩在角落。
“ 杳杳姑娘,她便是你问的那女子。”
我走近,还未来的及看清,密室中人忽似受了什么刺激般,隔着牢笼,嘶吼着向我扑来。
“ 杳杳!杳杳!安聿是我的,他只能是我的。”
我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却更疯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起来
“ 四年前,我就不应该给他解药,任凭他在那八百阶石上磕破脑袋求药,我也不该让他救你的。”
四年前!求药!救我!
有些事情在我脑海里好似突然串联了起来。
阿昀忽然厉声道:“ 本就是你下的毒,有何不该,周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安聿所中之毒的解药究竟在哪里,你若答,还有一条生路。”
周氏闻言,呆坐于地上苦笑:“ 绫散之毒,普天之下,解药仅有一份,早在四年前我就给了安聿,他亦知道,你们杀了我吧,不必再费力了。”
阿昀最后也没有杀周氏。
12
我心头犹如大石碎落,却伤痛不已,从密室出来一路,似已耗光了我所有力气。
祠堂之上供奉着两个姓氏,百里氏居左,安氏居右 。
“ 阿昀,你可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阿昀默了许久,才缓缓出声:“ 五年前,先皇年事已高,朝中局势动荡,立太子之声渐多,可皇室之中,却唯有一宫女所生的皇子。
继后王氏,善妒狠辣,联合其母族药王谷周氏,想要多番毒害那皇子不成,便将目光对准了医圣百里氏一族,想要借着百里氏的医术,博力为先皇诞下嫡亲之子。
五年前,深秋,她们从探子口中得知,百里氏一族于二十年前断了血脉,如今天下,只有当初百里二姑娘嫁与漓州安家生下的独子还在人世,且医术高明,仅二十岁便成了漓州城人人称颂的神医。
她们遣人请了安聿多次,安聿都以医术浅薄拒了,后来,她们再也等不了,便在你们新婚当日,在你的口脂中下了毒。”
“ 后来呢?” 我的声音几近颤抖。
“ 安聿知晓了毒为绫散之后,去了药王谷,遵循药王谷求药之规——跪满八百阶,心诚得灵药。
八百石阶,落满了雪,他身着单衣,一阶一跪拜,两日未尽食,终于到了谷门。
可那周氏女还是不肯,以你性命要挟安聿,若他不入宫为继后调理身体,便将解药碎了也不给他。
安聿最终答应,因此才不得已离开了你。
杳杳姑娘,四年前,我曾见过你,那时安聿已成功为继后调理至成孕,他本想离开皇宫,带着解药回来给你。
可周氏逼着安聿娶她,安聿不从,她便将安聿囚了起来,我与安聿偶然间相识,将解药带给你,是他唯一求过我的事。”
四年前,解药?
我在医馆后院喝的烂醉之时,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安聿回来了,他说在东市为我买了饴糖,让我尝尝,那糖很苦,可因为是他买的,我还是咽了下去。
自那以后,我的身子便渐渐好了起来。
我瘫坐在地:“ 原来那不是梦,只是来的人不是安聿,而那发苦的饴糖,就是解药!那安聿的毒,又是何时中的?”
阿昀蹙眉,眸中似有怒气:“ 便是他给我解药当日,周氏见他不愿,强行给他喂了毒又给了他解药,说是想看看,他究竟是救自己,还是救你。”
我终于忍不住失声哭泣,安聿,你真是傻!
匹夫何罪,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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