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车时霍寻身体止不住前倾,他拧起眉,脸色极其阴沉地看向前排驾驶座。
“前面搞什么,会不会看路啊!”霍启明按了几下喇叭,冲前头车屁股嚷了一声,回过身关心道:“儿子没摔着吧?”
霍寻愣愣看着他爹,半晌没说话。
“睡糊涂了?”霍启明被看得发怵,“……要不再接着睡会儿?堵车了,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到呢。”
霍寻还是盯着他爹。
“你这从早上起来就拉着个脸,什么情况?不舒服?”霍启明大手往霍寻脑门上一放,“这也没发烧啊……晕车了?”
那带着温度的手掌贴过来,霍寻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抖。
随后,霍寻偏开了头。
“没事儿。”他开口声音沙哑。
“没事儿行,包里有吃的,你垫垫肚子。”
霍寻看了一眼身侧堆得乱七八糟的大包小包,转过头,看到车窗外的马路堵了长长一条车流,玻璃上结着薄薄的霜。
车上在放林忆莲的《也许》,在车缓慢挪动到一个标着“新城北路”的路牌时,霍寻意识到这是十年前的冬天,腊月初九,他在从桐里搬往云河的路上。
现在是晚上十点多,已经快要到云河大市内。
这个时候苏诀还在火车上。
“爸。”
“哎,咋了儿子?”
“等会儿你送我去火车站吧。”
“去火车站干嘛?”
霍寻说:“苏诀来了。”
“什么?”霍启明一头雾水,“小诀?他来哪?来云河?”
霍寻嗯了一声,“他来找我了,我得去接他。”
·
凌晨两点,霍启明把车停在云河火车站。
“太不靠谱了这两人,什么人啊这是,那么大个孩子丢了都不知道,打电话过去,夫妻两个还在梦里呢!”
霍启明转来转去,把手心手背拍得啪啪响,末了又再次跟霍寻确认:“你确定苏诀是来找你了?确定不要报警?”
霍寻坐在出站口不远处的休息椅上,轻点了点头。
他按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分散开,又无意识地收紧,不知是冷还是什么,神经质地轻微发着抖。
一波人从闸机口出来,霍启明视线在人群里张望。
“你打听清楚没有,从桐里到云河那趟几点到站?”
霍寻说:“五点十六。”
霍启明看了一眼手机,还有三个小时。
动身时匆忙,他们来得早了点,但是苏诀这会儿下落不明,在家等着也睡不着,所以霍寻说要来,霍启明就直接把车开过来了。
期间他往苏诀老家打了好几个电话,打到半夜才终于被他叔叔接到,一问,发现孩子果然不见了,霍启明隔着屏幕朝对面冷嘲热讽,要不是反复和霍寻确认苏诀此刻在来找他们的火车上,他这会儿已经报警了。
霍寻像是从上了车就一直没睡醒,沉默不语,不过他儿子平时就不怎么爱说话,霍启明也习惯了。
霍启明在冷风口抽了两根烟,冷静下来,又晃悠回来。父子俩坐在长椅上,等分针在表盘上跑了三个圈儿,闸机口那边终于又有了动静。
霍寻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望着流动出来的人潮。
从刚开始的一两个到越来越多,带着大包小包、从各地风尘仆仆而来的旅客密密麻麻挤在一个个狭窄的闸机通道,又各自离散开,在天色未亮时分融进这个城市的昏暗凌晨里。
然后,他看到了人群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八岁的苏诀紧贴在大人身后,非常灵活地从那个通道钻了出来。
霍寻两三步上前,和上一次来接他一样,拉住他手腕把苏诀一把拽到身前。
一旁检票的工作人员发现了苏诀,过来询问,霍启明连忙解释。
周遭乱糟糟的,霍寻什么都听不到,只垂头死死盯着苏诀。
苏诀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仰头望着霍寻,黑色的眼珠灵活地转动,在霍寻发作之前很快地抱住了霍寻的大腿,惊喜道:“霍寻!”
他还是这样没大没小,从来都不好好叫哥哥。
在这一刻,霍寻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情绪终于决堤,眼眶一下就发了红。
霍寻蹲下来,目光落在苏诀身上,把他弟弟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他两手抓着苏诀的手臂,隔着并不厚实的小袄能捏到苏诀手臂的骨头,是没长什么肉,很细瘦的一截。
胳膊腿健在,是他弟弟。
他捏了捏,随后向下包住了苏诀冰凉的手,下一刻,霍寻抱住苏诀,脸埋进了他怀里。
贴这么紧苏诀很清晰地感受到霍寻身上的颤动,然后他听到了并不明显的哽咽声。
是霍寻哭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伴随着火车站工作人员的关注,渐渐有人知道这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偷拿了家里人的证件买了张火车票,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成功买到票,又是怎么成功通过检票混上火车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霍寻紧紧抱着苏诀,把眼泪都流到苏诀身上,他力气那么大,苏诀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挣扎两下。
霍启明这边好不容易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讲明白,低头一看,兄弟俩抱一起哭了,他心一惊,正以为出什么事了,仔细一看发现小的没事儿,哭得稀里哗啦那个竟然是他儿子。
见所未见,霍启明大吃一惊。
苏诀笔挺站在那儿,抱着他哥的脑袋,小手在他哥头发上轻轻地抚摸,随后他似乎注意到什么目光,抬头,神情明显地一愣。
八岁的苏诀,对霍启明睁着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大声叫道:“霍叔叔你也来啦!”
·
凌晨五点三十六分,火车站附近的米粉店。
苏诀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霍启明帮他把书包解了下来,这包里鼓鼓囊囊,一个水杯、一副手套、一条围巾,一顶帽子,一个苹果,一条毛巾,一包毛线球,一套打底的换洗衣服,还有一袋啃到一半的面包以及一堆他自己拿泥巴和纸做的手工,除了书本什么都装了。
由此可见,这不是一时兴起的离家出走,而是准备充分、势在必得的离家出走。
“你这小书包可真能装啊……”霍启明由衷感慨。
苏诀得意道:“我塞了很久呢!”
霍寻坐在另一边,把书包里那双手套拿出来,给苏诀戴上。
苏诀的十个手指从手套的洞里伸出半截,像小老虎一样弯曲着抓了抓,他对霍寻说:“哥哥我不冷。”
霍寻捏了捏他手指,没说话,恢复平静之后他又变成之前那个霍寻了,好像几分钟前抱着苏诀哭的那个人不是他。
几分钟后,炒粉端了上来。
苏诀去拿了双筷子,埋头吃了起来,其实霍寻爹给他点的是烫粉,耐不住孩子饿了,吃就吃了吧,霍寻也没制止他,只是盯着他。
苏诀吃了两筷子脸就涨红了,眼睛冒出眼泪,开始在那斯哈斯哈,“好辣……”
当然辣了,那是霍启明给他自个儿点的。
霍寻拧了一瓶水,把苏诀筷子拿走,连带着碗推给了霍启明。
这时候另外两碗粉才被端了上来。
苏诀应该是真挺饿的,低头埋在那只比他脸还大的碗上大口大口吃,烫粉的热气扑到他白净小脸上,他本来就红润的嘴唇变得更红,整个人看着白里透红,气血很足。
小半碗下肚后,他才抬头,目光落在霍寻一动不动的碗上,问:“霍寻你不吃吗?”
“我不饿。”霍寻看着他说:“你吃。”
苏诀说:“我想吃你的。”
霍寻就把自己那碗不辣的炒粉推了过去。
苏诀两眼弯了起来,对他露出一个笑,拿自己吃剩下的和霍寻交换。
苏诀是这样的,很孩子气,不想吃的东西一筷子也不会动,想吃的东西每一样都要尝一遍。
可能是前半碗下去吃饱了,苏诀这会儿也没那么馋了,开始关注霍寻,把炒粉里的火腿肠挑出来一片一片夹给霍寻,又问:“哥哥你怎么不吃呢?”
“你吃你的,别管他,他胆子小听说你丢了吓坏了还没回魂呢。”霍启明两三筷子就把炒粉扒拉完,已经在吃第二碗了,说到这又对苏诀严肃道:“你现在知道你的行为有多恶劣了吧!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啊,看把你哥吓成什么样了都。”
苏诀脑袋转回来,半懂不懂地看着霍寻。
霍寻终于拿起筷子,把苏诀那剩下的半碗烫粉吃掉了。
·
吃完早餐出来已经六点多了,天隐约亮了起来,但还是冷,临近日出的时刻总是最冷的,三个人被寒气一扑,霍寻到这会儿终于感觉到温度了。
他牵着的苏诀的手也是冷的,但是会在他手掌心底下动,带着他的手一晃一晃。
折腾一夜,天亮时他们回到了车上,苏诀在车上睡着了。
霍寻看他枕在自己身上睡得缩成一团,脸上压出一道红色印子,他浓密卷翘的睫毛搭在下眼睑,像个天使一样沉睡,均匀地呼吸。
霍寻摸到苏诀裤腿,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湿,冰冰凉凉,他给他脱下湿透的鞋子,拿过车后座的毛绒毯裹上,帮他焐脚。
上辈子他是没有这么好脾气的,那次接到苏诀霍寻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把人骂哭了。
这辈子不敢骂了,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脸都没了。
但是霍寻也顾不上了。
他弟弟还活着,这个认知再一次提醒霍寻。
新家没来得及收拾,霍启明就近找了家宾馆,开了两间房,准备先洗洗睡醒了再说。
霍寻把他抱下车,刚放到床上人就醒了。
苏诀眯着一只眼,问霍寻,“哥哥我们到家了吗?”
“还没。”霍寻打开行李箱拿衣服,“醒了没,醒了就先洗澡。”
苏诀在床上坐起,点点头。
兄弟俩一起洗了个澡,热水不烫,所以很快就出来,霍寻把苏诀放回床上他一翻身又睡了。
估计是真的累了,小孩子总是渴睡,在家都没熬过夜,这下直接通了一个宵,再有精力这会儿也撑不住了。
霍寻擦完头发也上了床,却没有睡意。
他其实也很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合眼了,但是他不敢说,他不敢睡。
宾馆里枕头被套床单连同天花板都是白色的,霍寻看着有些发怵,他想起他被叫去认领苏诀时,当时他弟弟身上就盖着一片白。
白色下面是已经凝固的血。
是梦吗?
哪个才是梦?
可是就算是梦,霍寻也不敢告诉霍启明,他弟弟在他梦里死了。
霍寻闭上眼睛,再睁眼时他以为过了很久,但一看时间只过去十分钟。
有点难熬。
霍寻伸手,把睡在身边的苏诀摇醒了。
苏诀皱着一张脸,脑袋更深地埋进被窝里,哼了两声回应他。
霍寻说:“别睡了,跟哥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被窝里苏诀长久没有出声,在霍寻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苏诀才再次开口。
他声音很轻地问:“哥哥你为什么哭?”
像是特意照顾霍寻自尊,在车站的时候他没问,当着霍启明的面他也没问,只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的时候才问出口。
霍寻说:“因为哥想你了。”
“可是我们白天刚见过面呀。”
霍寻又说:“因为哥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苏诀并不知道霍寻这两句话里包含了什么,这其实是霍寻第一次对他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可惜苏诀那个时候太小也太困,并没能完全接收到。
他断断续续地:“那你下次,可不能再跑这么远了,我找你……要坐火车,坐好久。”
霍寻看着他,答应道:“嗯。”
看苏诀快睡过去,霍寻又去摇他,苏诀上下眼皮打架,挣扎着睁眼没一会儿又闭上了。
霍寻也就不吵他了,他听着苏诀的呼吸,渐渐也睡着了。
霍寻是惊醒的。
惊醒过来他很快就转头看一边的床铺,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下子就下了床,推开卫生间门,没人,又去拍隔壁霍启明的房门。
拍了两下,门从里面打开,霍启明看上去还没睡醒,问:“怎么了儿子?”
“苏诀呢?”
他把霍启明推开,目光在房间里转一圈,最后落到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苏诀身上。
在那一刻,霍寻后知后觉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以过于快的速度,过于有力地跳动。
“哇你终于醒了,赶紧把他领回去,这死孩子睡饱了过来折腾人,烦死人了。”霍启明说着就走进洗漱间。
苏诀默默把动画片音量调小,对霍寻有点儿委屈地说:“我不是……我不是死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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