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比预计的要下得多和久,锦绣早上一推门便被晃了眼。
门口已经提前扫出了一条路,路两旁堆起了高高的雪堆,月娘派人传了话说知道元娘有事要忙,大冷天的就不过来了。
元娘笑她贴心,收拾妥帖便自己去了李家。
李家就在福禄街上的小巷,离医馆不远,元娘出嫁后李乾又娶了继室,生了个女儿,至于儿子,到底是李乾有心无力了。
李乾已经五十多岁,他娶的继室却还是个年轻的妇人,和元娘差不多岁数,若不是家穷也不至于给李乾一个老头子做填房。
元娘每次想到此都忍不住心梗。
娶一个和女儿一般年纪的女人,真不要脸。
继母名唤怀夕,而这个名字是元娘取的。
在成为元娘的继母之前,她是元娘在乡下的玩伴。
李乾在当大夫之前也是读书人,后来屡试不中,又不想做个泥腿子,便想在城中寻个营生。他自小在山村长大,对草药识得几分,没想到被城中一位大夫看中收了做学徒。
老大夫无儿无女,见他有些天赋,便倾囊相授。后来师父去世,李乾继承了铺子,他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寻常人家的女子他看不上,最后三十岁才娶了落难的顾敏,有了元娘。
元娘喜欢医术,但李乾不许她学,她便和娘亲偷着看他的医书,自己偷偷跑去山村里摘草药,结识了村里的放牛娃怀夕。
村里的女孩子大都没有像样的名字,二丫三丫地叫着,所以当元娘说要给她起一个名字时,她高兴极了,红扑扑的脸蛋上笑出一个酒窝,眼里又是高兴又是羞涩。
“我当年觉得城里的姑娘真有文化,怀夕这个名字多好听啊,以为是什么诗词歌赋里的,感情是你见我牵了头牛,脱口而出的。我后来才知道这怀夕又叫牛膝。”
怀夕的女儿已经四岁了,自己玩得开心,并不叫人操心,元娘便和怀夕坐在不远处,聊起了过往。
她俩都略过了二十岁以后那些痛苦的日子,只说小时候。
元娘笑道:“那你现在更清楚了,我当时并不是捉弄你。”
怀夕,又名牛膝,多年生草本植物,具有强筋健骨,通筋活血等功效,若要喻人,则寓意着性格坚强,不惧挫折。
怀夕看着元娘淡笑的脸,眼眶发热,突然倾身抱住了她。
“和你交往的那些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元娘,不必自责。命运不可揣测,但我们现在,不是在变好吗?”
元娘偏头枕在她肩膀上,眼中的泪终于流了出来。
怀夕是她的朋友,若不是因为她,她不会见到李乾。她家世不好,兄弟又多,元娘被嫁进齐府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也没法反对,这才让李乾得逞,娶了回来做继室。
“若不是知道你给我取这个名字的寓意,我怕是撑不下来。”
怀夕擦干元娘的眼泪,又拿孩子的小玩具逗她,“这个孩子是我问了大夫,知道是女孩儿才生下来的。李乾想要个男孩,我偏不如他愿。”
“有了她之后,我学着认字,我想以后教她读书,让她好好做人,千万不要随了李乾。”她默了一下,又说,“不知怎的,我一想到她要是个男孩儿,就觉得生下来会是另一个李乾,没问大夫之前,我成宿地做噩梦...好在,一切如愿了。”
她指的是李乾死了。
“衙门已经来过人了,利害关系我也听了不少,只是不知道,你想怎么做。”
“本来我请李乾上门是想让他和齐明聪起冲突,以他的性格,气急了再瞅到能杀齐明聪的破绽,肯定是不会放过的。过失杀人也够他蹲一辈子的大牢......但那天我听到了我娘亲死的真相,又恰逢县令在齐府,杀齐明聪不妥。”
“齐明聪入狱,我才发现我对齐府的掌控其实不那么完美。齐府中我能用的人大多是丫鬟仆妇,但这些人是最不稳定的,一旦她们的父亲、儿子要求她们忠于齐府,我便孤立无援了。我在府外的人又不好全安排进来,所以,齐明聪此时还不能死。”
怀夕点点头。
“我知道了,一切我都能配合你。”
其实这事怀夕偏要闹起来官府也有的是办法让她妥协,只不过,刚好元娘的计划如此。
元娘看进她的眼里,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怀夕严肃一回还把人惹哭了,有点无奈,“元娘,我怎么记得你不是爱哭的人啊。”
以前的元娘是机灵鬼,和娘亲串通好骗过李乾去山里采药,一个人害怕就骗了怀夕当她的伴儿,怀夕见过她许多面,无论是出事前还是出事后,元娘的性格都坚韧极了,怀夕少见她哭,但今日见她一面,短短一个时辰她已经哭了两次。
“长大了反而成了小朋友,连我家闺女懂事都没有。”
被提及的小姑娘转过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俩,明亮纯真。
元娘从她脸上仿佛看到了昔日的怀夕。
那个大方明媚的女孩子,也逃不过被岁月催熟,成了娘亲,也真成了怀夕。
五年的时光,期间的爱恨情仇交织缠绕,促使着人事改变,两个从小相知的女孩,都变了。所幸的是,她们又都没变,一别经年,她们还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个人。
衙门升堂那一日也是个雪天,来看热闹的人少,一切都很顺利。
胡县令拍了惊堂木,做结案陈词。
“李秦氏奏明,其夫李乾素来身体不佳,易怒,常有晕眩之症,且案发当日李乾前往齐府前忘记服用汤药。经仵作查明,李乾与其婿齐明聪争论之时急火攻心,先晕厥,后被自己碰倒摔碎的茶碗碎片划破颈脉,大出血而死,系意外死亡,人证物证俱在,结案。”
底下众人高呼英明,元娘眼里划过一抹嘲讽,又觉得自己也参与了这目无法纪扰乱律法公正的一场闹剧,实在是烦心。
她没回家,也没等在县衙门口接齐明聪出狱,她心绪纷杂,又去了怀夕那里。
怀夕正指挥着人把嘉义堂的东西搬回家里。
李乾死了,嘉义堂由几个伙计撑了数日,到了结案后,终于等到怀夕发话,遣散了伙计学徒,成了一间空屋。
“我把李乾的妾室遣散了,给了些钱。现在还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暂时将那铺子登记给了中人,看有没有人租去做生意。”
李乾要的店面自然是好的,在福禄街最繁华热闹的地带。
若是当医馆,这热闹似乎有些惹人烦,但若是开店做些吃食生意,最是合适不过。有这家店傍身,怀夕也可安心守着孩子生活了,孩子再大一点,她若是要自己寻个营生做,也方便了。
“你这么忙,我还来添乱,真是不应该。”
元娘笑看她挽着袖子指挥来来往往的人,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怀夕冲她一笑,让她去屋里哄孩子睡觉。上午她去公堂作证,女儿托给邻居家带了一上午,和邻居家的小孩儿闹得天翻地覆,回了家又人来人往看热闹,此刻揪着元娘衣袖倚在她怀里坐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是不自己回去睡觉。
元娘应下。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那个不喜欢她的爹爹好几天没回家了,上午又和小伙伴疯玩了好久,她现在只有满满的开心和疲倦。
若是她发现那个爹爹永远回不来了,可能会失落会害怕一段时间,但有娘亲一直陪着她,她会很幸福的。
她在元娘的怀里睡着了。
元娘看着她肉嘟嘟的小脸,忆起自己去和胡县令做交易,又觉得值了。
那日从怀夕家离开,她又去了县衙。胡县令说要亲自带她去探视齐明聪,她自然不会推辞。
齐明聪瘦了很多,短短几日便胡子拉碴的,即便齐府花了钱让照顾着,但毕竟是大牢,环境阴暗潮湿不说,里面关着的人也不是什么有礼有素质的人——齐明聪多年经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还是头一次直面别人无端的恶意,心里的自尊实在受不了。
元娘抬手沾了沾眼泪,做出一副不忍再看的样子:“老爷,是元娘不好,让你受苦了。”
齐明聪也颇有几分患难见真情的感动,心底蓦然划过一种想法,老也老了,不如就这么着吧——这次的事就是养外室闹出来的。
齐明聪不想承认,但折腾这么一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
已是知天命之年了。
李乾的死让他也开始警惕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拉着元娘的手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感怀元娘辛苦,要好好对她诸如此类。
胡县令不乐意看这种酸溜溜的温情画面,心底暗忖,演的跟真的似的。
他打断齐明聪的话:“齐老爷啊,探视时间到了,你夫人该走了。不过,你的罪名还待核查,且放宽心,本官身为父母官,必定不会冤枉好人的。”
元娘一步三回头,情深意切。
齐明聪看着监牢在自己眼前上锁,虽然明知自己会无罪释放,但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忐忑,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的把控,变得无法预测起来。
那边元娘出了大牢,明媚的暖阳之下,雪色也显得温和。她心情不错,对胡县令也有几分笑意。
“县令大人,多谢您关照,老爷才能少受点苦。”
和女人说话总比和男人说话舒服,胡县令也笑呵呵的,“夫人谬赞,齐府出手大气,看在您面子上,我也得对齐老爷好一点啊。至于他这一案如何判,还请夫人书房一议,请吧。”
县令的书房装饰简单,但墙上挂着的几幅画一看便知出自大家之手,价格不菲。
“听说读书人都爱好风雅,大人更甚,如此,妾身便没有带错礼物。老爷收藏的一幅画,今天借花献佛,还请大人笑纳。”
锦绣将怀抱着的画卷递上,胡县令打开,眼睛一亮。
“夫人眼光不错。”
县令命人上了茶。
元娘端起茶杯,状似无意般说道:“大人喜欢就好,我也是随手拿了一副,这般品质的画在老爷库房还有许多。”
胡县令闻言动作一顿,笑意散去:“齐夫人,你想说什么?”
元娘呵呵一笑,“和大人这种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您也看到了,齐明聪推倒我父亲致使他死亡,我被齐管家逼迫,只能按下心底的悲伤,做个不孝女,想法营救齐明聪...实则我心里很透了他!”
“他娶我时说得好听,后来纳了一院子的姨娘也就罢了,居然还在外面养外室,我父亲上门理论他还杀了我父亲,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胡县令说道:“夫妻不睦,你大可请求和离。”
元娘眼睛里浮起恨意。
“我不甘啊,大人。”
她从锦绣手中拿过一个匣子呈给胡县令,“大人可知这是什么?”
“你说便是,不要卖关子。”
元娘抚着木头匣子光滑的顶端,像是料定此物会打动胡县令似的说道:“大人可知齐府前夫人的娘家也是商户,祖上曾是皇商,到她这一代,竟然犯了朝廷大忌买卖人口,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您之前的那位知县因此案有功高升了去,但大人可知,夫人娘家是被人构陷至此?”
胡县令拍案而起,“你可知欺骗朝廷命官是重罪?”
元娘起身跪下,“妾身不敢欺瞒大人!这盒子里便是齐明聪的罪证!”
县令正打量着那匣子,又听元娘说道:“但此事兹体事大,妾身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全然相信大人,所以盒子的钥匙并未带来。”
元娘拿出一张纸交给胡县令,胡县令一看,那纸上确实写着齐明聪同人勾结的话语,而那字迹,确实是他熟悉的,齐明聪的笔迹。
元娘待他看完,又把纸页收回袖袋里。
胡县令也没恼,抬手示意她继续说。
“这次您放齐明聪出去,待他死了,妾身会亲自奉上钥匙和齐家八成的家产。大人只等齐明聪一死,便可升官发财,希望大人考虑。”
胡县令转了转眼珠,问元娘:“齐明聪乃本县富商,捐钱捐物善举不少,本官为何要相信你?而且,你怎知本官不会转头将今日之事尽数告诉齐明聪,到时候我自有好处,也不需等待。”
元娘抬头,笑了一下,“妾身今日来此只不过相信大人是一位能为民做主的好官,若您向齐明聪揭发此事,妾身也阻拦不了,死则死矣。”
胡县令又问:“齐明聪虽然已经年至五十,但看着身体康健,你若要等他死后再揭发他的罪行,岂能有报仇的快感?而且,等待可长可短,期间易生变故,你又待如何?”
“妾身计划不便透露,但请大人放心。”
胡县令觉得元娘表里不一,但又觉得她报仇心切不足为惧,只收了她一个匣子,左右也并无损失。她说真的,他升官发财,她说假的,他全当浪费了点时间,若再向齐明聪揭发她此等行事也不迟......
“你起来吧,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听过。”
元娘起身,把另外一个小匣子放到桌上,“只顾着和大人说话,倒忘了正事。为老爷之事大人费心了,这是齐府的一点心意。”
她拉开小木匣,一摞银票整齐地摆在里面,那厚度仿佛是在告诉胡县令说齐府多有钱,而不担心引起忌惮似的。
胡县令眼神又变了。
齐家财力如斯,他确实该好好想想元娘的话。
元娘又提醒胡县令说:“先前那盒子是西洋的玩意儿,只有钥匙打得开,若是有外力暴力开启,那盒子的机关会把里头的东西都破坏掉......大人,你可要小心看管啊......妾身这便告退了。”
她行礼离开,胡县令没有送。
“夫人,你就不怕县令大人真的向老爷揭发你吗?”
元娘由锦绣扶着,闭眼在阳光下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这外头的阳光就是好,暖洋洋的,我都不想回府了呢......齐明聪和胡县令相互勾结,若是他坦诚点多给点好处,说不定那县令会念及他们之间的狼狈之情向他揭发我,但是,齐明聪小气啊,他这些年给胡县令的,比不上我这次给的一半......谁更有诚意可想而知。”
“在胡县令眼里,我花起齐明聪的钱来一点不心疼,就是个一心报仇的败家娘们儿,你说,是我更好把握还是齐明聪那个老狐狸更好把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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