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云舟剪碎最后一缕暮色时,夜府檐角的琉璃灯恰巧漫出暖晕。宁云晞跃下云阶的刹那,就听见描金扇骨敲在门框上的脆响。
“哟——”韩雨江紫瞳在暮色中流转着危险的光,指尖轻巧地挑起那只小布鼠,手腕一抖便朝宁云晞面门掷去,“二位公子还知道回来?”
万俟怜卿抱剑倚着朱漆立柱,冰魄剑穗随她抬首轻扬,惊飞檐角数点寒鸦:“师父在松涛亭醉得不省人事,酒坛子摞得比剑谱还高。”眼风扫过二人,“你们倒逍遥,竟逛到——”她话音忽滞,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金晖没入云海,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宁云晞忽地从夜夙离肩后探出半个身子,变戏法似地亮出两样物事——羊脂玉箍在左掌泛着柔光,茜色胭脂盒在右手渡着金边。他屈指轻弹玉面,挑眉笑道:“那妖兽骨戒硌得大哥指节都红了吧?小爷可是踏遍三十六家玉坊才寻来这块能生暖的和田籽料!”玉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莹润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套进韩雨江下意识抬起的扇骨间。
万俟怜卿扬手接住飞来的胭脂盒,宁云晞趁机凑近掀开盒盖,九转朱砂的甜香混着蔷薇露的馥郁扑面而来,“醉红坊掌柜说,这颜色唤作‘鹤顶红’,最配师姐这般月貌花容。”他话尾突然漫作轻笑,敏捷地后仰避开扫来的剑穗。
“胡闹!”万俟怜卿嘴上呵斥,指尖却已诚实地蘸取了胭脂。垂花门漏下的夕照里,那抹薄绯色在她黧肤上洇开三分,如同晚霞浸透琥珀,衬得她眼尾飞红好似三月桃夭。
夜夙离略显窘迫地从袖中取出几枚糖包,那油纸包裹的卤鹅仅剩个不甚雅观的尾部:“仓促之间,只得这些了,二位莫怪。”
韩雨江手中玉箍“铮”地叩响门环:“杵着作甚?”狐裘翻飞间扬起一阵暖融香风,“再磨蹭,灶上那盅火腿鲜笋汤可该凉透了!”
宁云晞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将韩雨江搂了个满怀:“可算等到开饭啦!”他边说边把人往屋里带,下巴亲昵地蹭在对方肩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那点卤鹅连塞牙缝都不够,还得是咱们韩大厨的手艺救命!”
韩雨江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却也没真推开,只是故作嫌弃地哼了一声:“就知道是你这小馋猫。”他伸手戳了戳宁云晞的额头,“一整只鹅就剩个光秃秃的屁股,还好意思喊饿?”
“嘿嘿~”宁云晞笑得见牙不见眼,活像只偷了腥的狡黠狐狸。
“什么?!你们竟敢闯天渊?!”韩雨江手中的青瓷碗“当啷”一声磕在桌沿,鲜笋汤溅出一串,“不要命了?那是你们能去的地方?!”他紫瞳中火光猝燃,声音都拔高了三寸。
宁云晞连忙双手合十,指尖抵着鼻尖作讨饶状:“大哥息怒!”他眼巴巴地望着韩雨江,声音软得像蘸了蜜的糯米糍,“我保证下回再不敢了,您先喝口汤顺顺气?”
“你们两个——”怜卿凤眸微眯似霜刃初拭,“下次若再敢爽约,可别想拿一盒胭脂平事。”她忽而转向夜夙离,眼底流转着三分怜惜七分无奈,“小离啊,好好一个玉人儿,偏被这泼猴拐带得失了分寸。不如明日就押他去文渊阁,省得留在这儿——”朱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继续祸害我们夜家公子的清明。”
宁云晞正欲张口推拒,夜夙离却已抬袖拦在他身前。少年霜雪般的眸光直迎万俟怜卿,声音清冷如碎玉投冰:“不必。云晞与我——”他忽而侧首,琉璃瞳中映着宁云晞错愕的面容,竟破天荒牵出一线月华般的浅笑,“是生死相托的知己。他的决断……”玉指不着痕迹地抚过腰间玉佩,“从未出过差错。否则我也不会随行。”
韩雨江闻言眉峰微挑,紫瞳里流转的怒色竟凝作三分激赏:“小夜仙君倒是慧眼如炬。”他执起青玉酒樽向夜夙离一敬,琥珀酒液在烛火下漾开粼粼金波,“不过——”他指尖突然揪住栖在宁云晞发顶的布鼠尾巴,晃得少年刘海翻飞,“下回若再把这护身灵偶乱丢……”
“绝无下次!”宁云晞仰颈饮尽杯中物,反手将空盏倒扣在案,“小离作保!”
万俟怜卿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嗤:“他不纵着你胡闹就不错了!”
“哎呀!”宁云晞突然拍案,玉箸在青瓷碟沿敲出一阵叮当乱响,“师父师伯醉在石阶上要着凉的!”他装模作样急得原地转了个圈,“糟了糟了,我得赶紧去接人。”
“早安置妥了。”韩雨江不紧不慢地拎起酒壶给他续杯,琥珀琼浆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唇角勾着三分戏谑,“两个老顽童被老子架起胳膊时,正打着酒鼾嚷嚷着比试剑诀呢。”
“这下可算踏实了!”宁云晞见逃不脱,干脆劈手夺过酒壶,仰头便是一阵鲸饮。酒液如瀑倾泻,浸透前襟绣着的朝凤金纹。喉结急促滚动间,他含混笑道:“折腾整日,先解解渴——诸位见谅。”
唯有夜夙离看得真切——少年灌下的哪里是酒?分明是毕谷主临终托付的千钧重担,是天渊中翻涌的未竟执念,更是他自己命途里越缠越紧的荆棘。那仰起的脖颈绷得发白,不过是在借一场刻意求来的酩酊,赊来片刻直面惊涛的喘息。
慕云轩内,宁云晞只着素白里衣仰在榻上,衣襟半敞处还沾着酒渍。他忽而朝月下人影伸手:“可还有酒?”
夜夙离静默片刻,竟真从袖中取出个青玉酒葫芦递去。葫芦在月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冰纹,恰似他此刻眼底的暗涌。
“哈……”宁云晞指尖触到冰凉的葫芦时突然失笑,“你还真给?”他眼尾染上三分醉意,将葫芦晃出星河倾落的碎响,歪头时发丝垂落如夜色流淌,“不怕我醉狠了耍酒疯?”
夜夙离倚坐榻边,霜雪般的银发倾泻而下,几缕发丝悄然滑入宁云晞微张的指缝。鎏金眼瞳倒映着跳动的烛焰,纤密睫羽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翳:“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旧事……若借着醉意,可愿任我拾遗?”
宁云晞将酒器抵在唇边,琥珀色的液体在瓷壁上划出迷离的弧光:“小离这般好奇?”他倏然逼近,带着微醺的吐息几乎压碎咫尺的距离,“雷将军的警告犹在耳畔呢……”喉结滑过灼热的笑,“这屋檐下,或许就蛰伏着不速之客……”
“云晞的酒量……”夜夙离指尖拭去他唇边残酒,凝霜面容浮起薄雾般的温柔,“倒是愈发深不可测了。”他雪丝广袖突然铺陈开整座府邸的星河,千百重禁制符文在虚空中明灭,“安心,这夜府的结界,外人绝窥不进分毫。”声音缥缈得似落羽触水,“此刻这里……唯有你我。”
宁云晞指尖轻旋酒葫芦,任其滚落榻边软毯:“小离可还记得那则魔尊转世的谶言?‘魔焰燎天烬九霄,苍生泣血染荒郊’。”他忽然低笑,那笑声却比冬夜更冷,“我那洞溪故里啊,不过是星部推演盘上的一粒微尘。预言火舌一卷——”他屈指重重叩击心口,发出空洞的回响,“三百户人家,便只剩我这具焦土里刨出的躯壳。”
夜风穿廊,吹散他未尽的话语:“而今他们却说……我与东方龙渊如出一辙。”宁云晞突然以袖掩面,肩头颤动间溢出连串压抑的闷笑,布偶鼠从他肩头滚落,与酒葫芦相撞呈一记哀鸣。他猛地抬头,眼底猩红:“多妙啊!同一双眼,昨日看我是待诛的魔,今日便成了该拜的神?这诛魔的剑与剑下的孽……难不成也同相同命?”笑声陡然撕裂,化作淬毒的寒刃,“这样的笑话,怕是连孽镜台前的判官听了……都要笑折了朱笔。”
夜夙离修长的手指缓缓收拢,将他冰凉的指尖一寸寸焐入掌心:“飞星择主,不辨形骸;冰凰栖梧,但求赤衷。是魔是仙,这副骨血里跳动的,都是天地间最干净的魂魄。”银发垂落间掩住两人交叠的掌纹,“夜府虽无凌霄重檐,但你若愿在此悬停,此间便是你的归处。若想复仇,我……”话音突然被截断。
宁云晞倏地抽回手去,所有阴霾瞬间被明媚笑意取代:“小离这般认真作甚?这条贱命能偷生至今,已是承天垂悯。”他忽而俯身蘸取砚中残墨,指尖在掌心勾出妖冶纹路,“既然都说我肖似——不如小离现在就画给我看?龙渊与魔尊……”他骤然展掌迎风,任墨汁顺着纹路晕开,“这两位搅弄风云的主,究竟镌着怎样倾覆三界的眉目?”
“现在?”夜夙离眸光微怔,笔架上的青毫却已凌空飞来,稳稳落入指间。
烛影摇红间,夜夙离笔锋游走如惊鸿掠影:“《天枢典》有载,龙渊战神眉间凝着九幽玄冰……”他执笔的剪影在素绢屏风上流转,如墨色在宣纸上自晕开一幅丹青,“《罹天录》残卷却道,魔尊银发末梢跃动着焚天金焰……”话未说完,便察觉宁云晞正支颐凝视着自己,案上冷茶已结了层薄霜。
“怎么?”夜夙离指尖掩过泛黄的书页,声音里带着几分赧然,“我也只在发霉的卷宗和街边画摊上见过他们的模样……”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市井画本多谬误,你若想知晓真切,不如去问问万俟师姐。”
“非也,只是方才发觉……”宁云晞眼尾一弯,笑意如新月裁云,“你执笔的风姿,比这满纸仙魔更摄魂。”
“胡闹。”夜夙离耳尖微红,指尖摩挲着画卷边缘的瑕疵,“罢了,以我的画技,也只能描摹至此了。”搁笔刹那,两幅画卷同时泛起灵光。左侧东方龙渊黑发如墨,眉间霜纹莹澈如晶,湛蓝眼眸似晴空下的雪原,唇角却噙着三月暖阳般的笑意;右侧南宫凤灵银发如流火,眼尾红莲纹鲜活欲燃,鎏金瞳孔中翩飞着炽烈的光芒。
宁云晞抄起铜镜比照画卷,碧蓝眸子在镜面与画纸间来回逡巡:“好一对惊世容颜!战神这轮廓如刀削斧凿,魔尊这眼波似熔金化铁……”他忽然将镜子转向夜夙离,“可比起我这凡胎,小离的银发金瞳倒与魔尊更……”话音未落,夜夙离已蘸着朱砂扑来:“休要妄言!我才不是魔尊!”
墨香弥漫的室内,两道人影在十二扇檀木屏风间追逐翻飞。宁云晞边跑边笑:“是我眼拙!小离分明集战神之英挺与魔尊之昳丽于一身,当真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广袖忽如雪练缠上他手腕,朱砂笔尖在他鼻前三寸凝成赤色寒星。夜夙离喘息间金瞳灼灼:“再敢胡言,就把你画成三界通缉令上的模样!”
宁云晞笑声里荡着细碎颤音:“饶命饶命,小生认罪伏诛。”
夜夙离袖风一卷将他抛进云衾里,自己却气鼓鼓侧卧在床榻另一侧:“睡,禁言!”
“小爷这心尖儿跳得慌——”宁云晞不要脸地翻过身来,指尖戳着对方后背,“若硬憋着不说话,怕是要闷出个三长两短来,小离当真忍心?”
夜夙离被他这掺了蜜的尾音一绕,满身冷气顿时化了大半。回身时正撞进那双潋滟的碧波瞳里:“七坛玉酿都喝哪儿去了?罢了……且说说,往后究竟作何打算?”
“还没想透呢。”宁云晞忽地捉住他袖角金络,“不如小离给画个道儿?横竖你指东,我绝不往西。"
“先随秦师叔修完寒魄诀。”夜夙离指尖轻叩床沿,当真凝眉细忖起来,“待你功法初成,我便去寻你。届时我们循着毕谷主的医典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如何?”话音忽滞,原是瞧见那人肩头轻颤,憋笑憋得眼尾都泛起桃花色。
“稀奇稀奇,”宁云晞忽地凑近他耳畔,温热的鼻息如蝶翼轻扫,“堂堂天枢殿巡按仙君,竟能终日陪着小爷游手好闲?”
“不过是个虚衔罢了。”夜夙离鬓梢的珠珞轻响,“父亲为了让我结交仙门硬塞来的闲差,你竟看不出我日日敷衍了事?”
宁云晞闻言笑得愈发灿烂,指尖卷着他一缕银丝细细把玩:“可怜见的,连敷衍差事都要小爷手把手教导。”
夜夙离琉璃瞳里漾起粼粼波光,唇角微扬:“那……宁师父准备何时赐教?”
夜风穿廊拂槛,十二扇檀木屏风上墨影婆娑。半幅丹青随风轻卷,恰似少年言笑晏晏间,不经意遗落的惊鸿一瞥……
小剧场(10)
宁云晞:小离这笔下墨韵当真了得。改日再为我描幅小像可好?
夜夙离:云晞这般尊容,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只会把你绘成通缉榜上的模样。
宁云晞:还恼我呢?(戳戳)要不……你咬我一口出出气?
夜夙离:谁要碰你这泼皮!我可是像极了魔尊,云晞以后最好躲我远点。
宁云晞:谁要躲你!你与魔尊皆是人间绝色,像些又何妨?既应了与我云游四海行侠仗义,莫非想食言?
夜夙离:呆子,逗你玩的。只是我这拙笔难绘云晞三分鲜活气,待我习得丹青妙法,再画与你可好?
宁云晞:那更要记住此刻的我!他日名满天下时,纵有千人描摹,我只要小离笔下的少年模样。
夜夙离:嗯……刻骨铭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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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13-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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