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之内,年复一年不见天光。
唯有一扇窄小的窗开在顶端,每日有极短的一个时辰,会有几缕阳光,穿过铁条的阻隔,爬进牢狱深处。
铁铸的镣铐禁锢了李璟的手脚,在他手腕与脚踝的皮肤上留下了道道刺目的青紫色淤痕和暗红的血痂。
他却仿佛对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痛麻木了,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寸寸地拖着枷锁,艰难地向那扇小窗下挪去。
终于,他的身躯彻底覆盖了那片光圈。一口浊气从胸腔深处呛咳而出,他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诏狱里关押的多是昔日的勋贵。初入此门时,有人强作镇定,力图维持那份清高气节。有人不甘坐困,千方百计打通关节,寄望于外界的援手。更有咆哮怒斥者,一时难以接受命运翻覆的落差。
然而他们最终都学乖了。
被御笔朱砂亲自圈定投入诏狱的,多是十死无生。
这些曾在外翻云覆雨、手眼通天的犯人们怎会轻易认命?
对付他们,看守此地的狱卒有的是水磨工夫。
断水绝食是最常见的手段,任你有再聪明的头脑,没有饭食饮水也调转不动。
还有那些不伤筋骨却磨人心志的软刀子,譬如无休止的禁闭,嘈杂刺耳的噪音滋扰,彻夜提审不许片刻安寝,等等。
直至把囚犯熬得人不人,鬼不鬼之时,死亡反倒成了解脱。
对李璟而言,侥幸的是,他入狱时大病未愈,已然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也因他“听话”,那些折磨到他这里不免减去了几分,省却了额外的调教。
从初春到入夏,数月光阴过去。他被长久地遗忘于此,无人垂询,无人探视。
希望被消磨殆尽,他开始怀疑父亲和康王,也许他来清都是个错误,也许皇帝已不再需要一个废物傀儡?
也许,只需等到秋后肃杀时节,屠刀便会挥落,他最终结局便是被斩杀于异乡?
渴啊!饿啊!
很渴!很饿!
极度的疲惫不容他再思考更多。他身上囚衣褴褛,干裂的嘴唇紧闭,甚至失去了舔舐的力气。
李璟再次想到了死亡,心中出奇地平静。
毕竟眼下无休止无望的等待,是一种比死更大的折磨。
咯吱,哗啦。
牢门锁链被扯动,狱卒每天例行巡守的时候又到了。
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狱卒腰间的铁钥匙串也随着杂乱无章的步伐哐啷作响。
李璟眼皮弹开,屏住呼吸,默数着狱卒的步数。
十……九……八……七……
数到最后一个数,李璟猛地挺起身体!
铁镣扯动了他已经血肉模糊的脚踝,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用肩膀抵住墙壁,才勉力稳住身体。
“水!”他朝着脚步声来的方向嘶吼,“给我水!水!”
在同时,周围相邻的囚牢里也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哀嚎。
昔日的显贵们如同低贱的野狗,趴伏在铁栏前,为争一口残羹冷炙摇尾乞怜,这为狱卒带来了一种病态扭曲的愉悦感。
“啐!小兔崽子,嚎什么丧!”狱卒特意在李璟的牢门前停下脚步,“还有脸在这儿跟爷爷嚎?渴死你这废物最好!”
李璟恍若未闻,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咒骂。他目光死死地盯着狱卒腰间悬挂着的那个破旧水囊!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短促的嗬嗬声。
“水……水……”他反复念叨着这一个字,一步步向前挪,沉重的锁链在他脚踝处勒出更深的血痕。
他的眼神已经不是祈求,而是一种非人的,野兽般的凶戾狠光。
狱卒被他看得心里莫名一阵发毛,后脊梁窜上一股寒气,心里暗骂:这小子真他娘的邪了门!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阵轻而快速的足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那脚步声从容不迫,紧接着,便是几道人影,清晰出现在囚牢的通道尽头。
走在最前方的是内侍牟僖。他身着一袭崭新的深青色官服,衣装笔挺如刀裁,浆洗熨烫一丝不苟。
他身后两侧,两名同样衣着干净整洁的小太监分立左右,每人手中高高擎着一盏宫灯。
见到来人,原本还对李璟十分凶悍的狱卒,翻脸跟翻书一样,霎时谄媚堆笑。
牟僖没什么反应,漠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头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李璟所在的方向。
他方才远远听到了李璟的索水声,便问道:“刚才是何人喧哗?”
狱卒连忙指着李璟的牢房:“回禀公公,是犯官李璟要水喝!”
“哦?”牟僖的视线这才真正聚焦到李璟的脸上,在看清李璟依稀能辨出昔日轮廓的脸容时,他瞳孔深处略有震动。
真是能救命的好容貌,他暗暗心想。
牟僖收回视线,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小太监挥了挥手,“既是渴了,那便给他水喝。”
“是,公公。”一名小太监立刻应道,小碎步走向值房方向,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回来。
狱卒在一旁,忙不迭地从腰间翻找出属于李璟牢门的那枚钥匙,哐当哐当地打开了牢门。
水碗递到李璟眼前,他抢夺般将那碗水捧了过来。
他头颅深埋,如同久旱濒死的动物,发出响亮而急促的咕咚声。
周遭其他的囚牢更加疯狂!犯人们爆发出凄厉恐怖的哀嚎与乞求,无异于百鬼齐哭!
有人认出了牟僖的身份,直接呼喊他的名字,或情急之下,攀扯与他师父沈如琢的昔日情分,以此对牟僖加以恐吓。
两名小太监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面上都闪过难以掩饰的惊惧。
然而牟僖无动于衷,完全是见惯了的样子,始终视若无睹。
李璟手中的水碗快被舔舐干净时,牟僖再次开口:“行了,带走。”
他命令下达,两名小太监配合默契,同时动作,一左一右迅速抓住李璟,不容他有任何抗拒。
哐当一声脆响,李璟手中的空碗砸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李璟被毫不客气地推搡出去,他对此没有任何挣扎或抗议。
只是在跨出牢门时,他恋恋不舍地扭过头,目光投向地上碎裂的瓷片中尚未被完全蒸干的小小水迹。
旋即他抬起头,对着牟僖的方向,挤出了一个笑。
他的声音嘶哑,“敢问公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呢?”
这笑容古怪,令人不适,牟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他冷冰冰地说:“陛下要见你。”
“好……”李璟无声嘶笑。
胸腔传来闷响,他在被两个太监强行拖拽着离开时,笑声变得响亮,一声比一声高亢,“好!好!好!好……好啊!”
他嘶哑的大笑连同囚犯们的哀嚎撞上墙壁,在诏狱长廊中久久回响、飘荡不息。
……
李璟颈上的镣铐被取下,手脚上的铁链还未被解除。
他被带到小室盥洗。扒下囚服,换上了一件白衣。
等到了御苑深处的三十三阁之前跪着,他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也未能束起,只是胡乱地披散在襟前和肩头。
牟僖正准备踏上台阶去觐见皇帝,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垂下的宽大袍袖。
李璟抬起了脸,被冷水激过后的脸颊,苍白得像新纸。
他死死盯着牟僖:“我要见陛下。”
牟僖的眉头瞬间紧蹙,他试图将自己的衣袖从那只手中抽回。
然而李璟攥得死紧,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牟僖俯视着跪在地上,形容狼狈不堪的李璟,眼中终究是浮现出了怜悯。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自会进去通禀。然陛下万乘之尊,日理万机,愿不愿召见于你,却非我所能置喙……”
他微微俯低身子,借着这个摆脱他的动作,凑近李璟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稍后出来传旨的,未必是咱家,或许是大监……”
他的目光扫过李璟,“沈……你知道吧?”
接着,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袍袖!等不及站直,便已骤然转身,快步踏上石阶,身影迅速没入高阁之中。
初夏午后的清都,日头渐西,温度不算酷热,但对于一个久经折磨的人来说,他每一寸曝露在阳光下的肌肤都在经受考验。
汗水混合着发上未干的水渍,沿着李璟的背脊和额角缓缓滑落,滴在他膝下的石板上,瞬间晕开,旋即又被蒸发殆尽。
就在李璟觉得眼前景物变得模糊,他的头颅开始无力下坠时。
一种诡异的直觉刺激了昏沉的他!
他察觉到了一道目光。一道来自高处的审视目光,穿透了粘稠的空气和沉暗的阴翳,直直地锁定了他。
李璟竭力抬起头来,视线投向三十三阁侧旁开的一扇小窗。
就在那镂刻着繁复纹样的窗棂之后,映着一道人影。
那人身形清癯文弱,窗内光线似乎不甚明亮,使得那身影如同幕布上的皮影般伫立在昏黄的背景里。
那人手中随意地握持着半卷书册。那半卷书册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他半边脸庞,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口鼻下颌。
而未被书卷遮挡的那双眼睛却正越过薄薄的纸张边缘,不带感情地看过来。
那目光上下辗转,仔细地审视着李璟,大抵是在评估他的价值。
李璟心里茫然地想:我还有什么可值得售卖的吗?
窗后的那人仿佛对身旁侍立的人说了句什么,随即那清瘦的身影便从窗边向后退了一步,很快不见踪影。
原来,那就是皇帝。
李璟心里如此想着。他垂下僵硬的脖颈,不再去看。
李璟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不知等了多久,厚重的阁门终于再次开启。
不是牟僖。
沈如琢在数名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而出,稳稳踩下石阶,径直走到李璟面前,顿步停驻。
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下来,将跪着的李璟完全笼罩在内。
李璟感到头顶有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落下。
他向上扬起脸,将它更清晰地呈现在沈如琢的视线之下。
这过程沉默而漫长,久到李璟的尊严和意志力已被耗得一滴不剩。
他只能咬牙捉住手边冰凉滑腻的丝缎,以此来打断沈如琢令人难以忍受的审视。
“求大监!” 李璟急促开口,“求大监让我见陛下一面!求求您!”
沈如琢纹丝不动,就连声音也很平缓:“陛下乃是九五至尊,执掌乾坤,驭极万方。岂是你这等犯官罪臣想见便能见的?”
李璟的身体微微颤动,他不能回答,只能将身体转向三十三阁方向,以全身扑倒的姿态,额头重重地磕击在地!
咚咚咚!
激烈的撞击让他额前瞬间红肿,他艰难地直起上半身,嘴角扯出了一个异常惨淡的笑容,再次转向沈如琢:“臣李璟自知罪孽深重!蒙皇恩浩荡,幸得踏入清都,便是就此了结京中亦无怨无悔!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但凭陛下一念之慈,李璟万死不悔!只求李氏一门能稍有赎罪之机,以平息陛下天怒!”
这番话字字泣血,可称忠顺。不论是真是假,总算他乖觉,是个识时务的孩子。
沈如琢脸上终于有了点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低垂眼睑,看着这个匍匐在尘埃里的少年,说:“宁远之失确是滔天之祸。不过陛下至仁至圣,洞察秋毫。细究起来,弃城弃民于不顾的罪魁祸首,毕竟是你的生父李世恩。而你……”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李璟脸上,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身为人子,尚在冲龄,想必当时也无力违抗如山父命吧?”
李璟听罢他这一语,毫不犹豫,立刻再次重重叩首:“陛下明察!”
沈如琢看着李璟迅疾的反应,他忽然撩起了前摆,在李璟面前蹲下了身。
他修长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就将瘦弱的李璟完全罩在其中。
李璟一时忘了呼吸,无意识地抬起了脸,看向近在咫尺的沈如琢的脸。
沈如琢凑得很近,甚至能看清李璟眼中惊惶的倒影。
他薄唇开合,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句句却清晰无比:“只不过常言道,父债子偿,乃父弃城而逃的罪责岂能轻饶?纵你年幼无知,若不能对你加以惩治,何以平息宁远民怨,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李璟已知事有转机,他毫不犹豫:“求大监为我指一条生路!李璟定结草衔环,还报大监恩德!”
沈如琢没有立刻回答,片刻沉默后,他的唇角忽然向上牵动,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再次以一种品鉴花草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李璟这张脸。
然后,沈如琢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依旧淡淡:“小世子,你可知令堂与当今陛下的长姐康懿长公主乃是姨表姐妹?”
“当年你母亲尚在京中待嫁之时,与长公主私交甚笃,这份情谊非同一般。如果她肯……”
沈如琢的话到此戛然而止。他直起身,静静等待着李璟的反应。
冷汗从李璟的额角鬓边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他脸颊上凝结汇聚,沿着他尖削的下巴滑落。
康懿……长公主?
可他母亲在世时,从未向他提及这位清都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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