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就这样躺在那双温暖有力的臂弯里,不再多话,半阖的眼眸逐渐黯淡,生机渐渐流干,水位从脖颈处继续攀升,地母将他轻柔的推入了更深处。浮力支撑起沉重的四肢,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弱……
咚!
下沉之势骤然停滞,一股洞彻神魂的极寒瞬间席卷而来,将活泉凝冻!暖意尽褪,唯余一片死寂的冰封。
许泠川渐趋平静的心绪被猛地撕裂,眉头痛苦紧蹙,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呻吟。霜痕如狰狞的玄蛟,在水下肆意蔓延伸展,冰棱的背鳍破开深冰,以一种蛮横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死死缠绕,竟是不计代价也要将他拖回人间!
冥冥中,似有人正与地母抗衡交涉。
“……这又是何苦,死亡亦是新生,此番相遇……本就是错。”
“是对是错,何时轮到外人裁夺?!”
砰!砰!砰!
拳头裹挟着暴戾的力量,疯狂砸落在冰面上,引动天地震颤。殷红的血花斑驳四溅,带着蚀骨的怨毒竟将厚重冰层熔出巨洞!许泠川的神魂被这股力量强行牵引着不断上升,肉身却愈发沉重。
直至一声清脆碎响,于他灵台深处轰然炸裂!
“咳……咳咳——!”
如同溺水之人终获空气,榻上的少年猛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嘶哑得如同破损的风箱。然而此时此刻落在一直守在床畔等候的人耳中,却宛如天籁。
“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师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眸中仿佛凝着凛冽的质询。许泠川却似见到了唯一的救赎,猛地扑入陈观雪怀中,身躯止不住地颤抖,旋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委屈至极的哽咽。
哭声渐响,泪意汹涌,仿佛要将所有惊惧与委屈尽数倾泻。很快,陈观雪胸前的衣料便被彻底浸透。他浑身僵硬,双臂微张,悬于半空,竟不知该置于何处。
良久,一只有些无措的手,才极轻地、近乎笨拙地,落于少年瘦削的背脊,生硬地拍了两下。
本意或许是安抚,带来的惊扰却让许泠川瞬间从悲伤中顿出,他有些尴尬又害怕的松了手,慢慢退出那个并不算温暖的怀抱,露出一张被憋得通红的、满脸湿痕的皱巴巴的小脸。眼神闪烁着,并不敢直接与陈观雪对视。
“怎么?”
一截冷白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挑起他的下颌,无视少年的羞耻,带着直白的进攻,扒开他腼腆脆弱的外壳,那双冷目探寻着与他牢牢对视,像是妄图刺穿他的灵魂。
“此刻知道怕了?”那嗓音微哑,其下潜藏着被死死压抑的、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的暴怒,“不知死活跃入地火时,怎不想想后果?本君何时说过稀罕那解厄丹?区区炼气修为,遇事不知遁走,反倒如蛮牛般瞎撞,谁给你的胆子?!”
下巴上的痛意,和那只钳制着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许泠川十分不适,见怎么也挣脱不开,一番好意还如此被陈观雪误解,他猛地张开嘴,狠狠冲着那截腻白手腕就咬了下去。虎牙锋利,却只为陈观雪带来轻微的刺痛,连他的护体灵罩都破不开。
“现在是说也说不得了。”
他冷笑一声,掰着少年的下巴,却是用极快的速度把一颗通体红透的丹丸塞进了对方的口中。随即好整以暇地松开手,带着几分恶意的玩味,审视着对方:“滋味如何?”
“咳咳……”
丹丸入口即化,不容抗拒。旋即,四肢百骸泛起奇异的酸胀微痛,体内传来极其细微的‘嘎巴’轻响,似是筋骨正在悄然舒展重塑。
“师尊!那是什么药?”周身诡异的变化令少年惶恐难安。
“是毒。”陈观雪压低声音,带着刻意而夸张的恐吓,“而且是慢性毒,不会轻易夺了你的小命,但是从此以后你每天都要吃一颗,倘若断了超过三日,便会立刻毒发身亡,灵力逸散,七窍流血而死。”
说着,抛给许泠川一个小瓶,看着少年苍白如纸的脸色,他烦躁憋闷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好转,“这里头有一个月的药量,若下次你再想肆意妄为的行动之前,最好想想是否经过本君的允许。不然……”那森冷的语气又微妙的带着一分诱哄,像个偷拐小孩的大灰狼,“就坐等毒发身亡吧。”
语罢,当即利落地甩袖离去,只有唇角勾起的淡淡笑意暴露了陈观雪此刻的好心情。
身后传来少年愤懑不堪、捶打床褥的闷响与呜咽。这种恨透了又无能为力只能憋着不得不服的心情,多么的令人熟悉,此刻,又是多么的让人深感快意。
陈观雪隐在拐角的阴影中,很是欣赏了一番,才通体舒畅的离去。
这样才对嘛,凭什么让他一个人经受失控的折磨,天命之子,你也该好好品尝一番才行。没有告诉少年,那其实只是一瓶普通的壮骨丹,是陈观雪在煎熬中等待对方苏醒期间,望着那身孱弱的嶙峋细骨,只觉得越发碍眼,于是便随手炼制了出来。
他摸过对方骨龄,发现对方的身形与其真实年纪完全无法匹配在一起,许是长久艰难求生,颠沛流离,营养不良导致的。
命硬,嘴硬,骨头却脆的跟枯枝似的。仿佛稍微用点力,这株衰苗就要立即死去。
但这当然由不得他,从今往后他的所有行动都必须由陈观雪完全掌握,在他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个让人恨的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宿敌之前,对方势必得活着,而且最好别活得那么好,也别那么烂。
太顺就碍眼,太烂又下不去手。如现在这般气地活蹦乱跳的状态,就最好。
至此,陈观雪难得放松,漫步在清幽的荷花池畔,水中人葳蕤依旧,风华正茂,嘴角的浅笑令整副面孔变得生动而越发昳丽。他不由驻足,怔忡的望着水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仿佛被一瞬间拉回从前……
“陈师兄,这个法术好难,我怎么都练不好,父亲说入夜之前再用不出来,就要让我把口诀罚抄一万遍!你快教教我吧!”
记忆里,那才刚过他腰线的小少年,一张稚嫩脸庞愁云惨淡,尤其在提及父亲时,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眉宇间凝沉着不符合年岁的阴鸷。然而,这一切在仰头望向陈观雪的瞬间,便如春雪遇阳般化得干干净净。他拽着陈观雪的衣袖,轻轻摇晃,语调软糯,拖长了尾音撒娇:
“师兄你教教我吧,拜托拜托,你最好了,我那英俊潇洒无所不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世间第一好师兄——”
那黏糊糊的尾调,听得人耳根发软。陈观雪似是不胜其扰,伸出两指,故作嫌弃地捏住那两片不断制造噪音的唇瓣,冷声道:“再聒噪,便将你丢出去。”
小少年立刻噤声,缩了缩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陈观雪垂眸瞥他一眼,终是让步:“只此一次。”
“太好啦!师兄最好!” 小家伙顿时欢呼雀跃,高兴得绕着他直转圈,被陈观雪忍无可忍地捏住后颈,拎至荷花池边。
“看仔细。”
陈观雪并指如蝶穿花,结出一个清光流转的灵印,打入池上虚空。霎时间,万里晴空聚起薄云,闷雷阵阵,细雨淅沥而下,雨丝蕴含着精纯木灵生机,轻柔滋润着满池碧叶粉荷。荷叶舒卷,莲瓣轻颤,于灵雨沐浴中更显娇艳欲滴,生机盎然。
忽地,那小少年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衣襟间,声音闷闷地传来:“师兄…我怕雷声…快让它停下吧…”
陈观雪动作一顿,立时撤去法术。他想起听闻,少主母亲坐化那夜,亦是疾风暴雨,雷鸣电闪。他入宗虽晚,未知详情,只知外界传言的廖夫人是为炼制镇压魔族的阵盘而心力耗尽。
而他体内,正流淌着为正道所不容的肮脏魔血。
怀中少年身躯微颤,他终是咽下所有冷语,默许了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良久,直至对方情绪平复。
“谢谢师兄…又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陈观雪语气不觉已缓和。
小少年窥他神色,得寸进尺:“那我往后…还能来寻师兄解惑么?”
陈观雪默然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耶!”
望着那瞬间亮晶晶、充满信赖与欢欣的眼眸,陈观雪唇角亦不自觉微微扬起,漾开一抹极浅却真实的温柔笑意。水中倒影成双,荷香氤氲,时光仿佛在此刻定格,温暖得令人沉溺。
时空错位,那抹残存于倒影中的温柔笑意,竟与此刻水中的冰冷面孔有一瞬重合。陈观雪面色骤然覆霜,眼中暖意尽褪,猛地挥袖,狠狠击碎一池平静!水波激荡,倒影支离破碎。
说起来,他还没有好好的同这位师弟道过别。到底是两世的情人,前世与他撕扯纠缠了半生,害他凄惨离世,枭首示众。
今生,若不能回报以同样分量的苦恨,岂不是白白浪费?
健康的情感固然重要,扭曲的共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精彩呢?
送给师尊的话:
陈观雪,你可以选择被救赎,如果愿意的话。
看看泠川,那是一颗多么纯粹赤诚的真心。
未尝不是天道予你的补偿呢?
或,驯化?
可陈观雪,我知道你不会回头,也绝不愿归顺。
若要放下骄傲和自尊,放下仇恨,你又如何面对前世的自己呢?
你的存在还有何意义?你一直以来努力建立的“内心新秩序”岂不是要彻底坍塌?
所以啊,那颗真心再好,也不要试图咬下这颗“甜美却有毒”的苹果。
送给泠川的话:
生亦“苦”,死亦“甜”。
扛得住上天予你的“考验”,便注定能走上一条辉煌的成神之路。
你不必仰望那轮即将沉没的月亮,你自己就是你的明灯。
周围的一切全都是拱卫于你的璀璨却微末的群星。
陈观雪予你的那点爱与恨,在你注定不屈不凡的人生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坚持下去吧。撕开迷雾,破除迷惘。
用你自由与野性的品质,给予那个“沧桑堕落的灵魂(师尊)”以致命一击。
希望大家看到最后之时,再翻回来看这段话,能感受到其中的重量,和情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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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鸩羽甘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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