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骨骼生长的嘎巴声让人心生恐惧,那种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在药物的影响下发生何种变化的未知,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心理折磨。好像有千万只细碎的虫子一起在卷心菜上下口,发出的那种清脆磨耳的咀嚼声,让少年头皮发麻。
他把头埋进被褥里,未免弄伤自己,咬住锦被,拼命的隐忍着,只在极为不适的时候略发出几声小兽般的呜鸣,落在阴影中那位的耳朵里,也是最动听的佳音。
煎熬许久,待药效完全褪去,有器具敲击床头发出钝钝的轻响,许泠川才像完全解脱了一般,力竭的歪倒在凌乱的寒玉床上。
“他走了?”
这是少年对突然出现在床畔的斩魔讲出的第一句话,带着潮热的水汽,沙哑的喘息,以及一分极为微妙、让人难以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愉悦,“我赌赢了。”
他这么说,随即低低的笑起来,纵使那笑声因为他的脱力而显得气若游丝。
然而事实上他也确实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他把陈观雪不要的那步“废棋”盘活了——地火滔天,足以带走傀儡的一切痕迹,即便没有他的拼死“搭救”,也完全不会对背后之人的安全和谋划造成任何的影响。
少年之所以搭上一切也要把它带回来,因为他发现,恐怕在自己步入回春谷的一刹那,也已沦为这场晚宴上的一道正餐。且将他邀请来的人是那样苦心孤诣,让“白先生”的身影故意掠过衔琅阁,那并非出山的必经之路,且以傀儡的本事完全可以做到悄无声息。
就算被发现,其飘诡的身法完全能做到甩脱身后的“尾巴”,然后这一系列明晃晃的破绽,以及逼迫他进入回春谷的神剑,其最终目的在此刻不谋而合。
“所以,你是为了让我看到他的真面目,对吧。”
玄色长剑静静悬浮在侧,剑穗轻晃,扫了扫少年的手背,算是回应。
“呵。”他嗤笑了声,“师尊恐怕也是这个想法。可是,他答应收我为徒才过去多久?这么快就想背信弃义,要同我撕破脸——”
回春谷那场好戏,他看懂了,明面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背地里却是借着这场血腥盛宴完成对许泠川的警告:
下一个就是你!
这几乎是直白的恶意,虽然表露的曲折,可事实上要得到这个结论并不难,因为陈观雪对他的厌恶甚至杀意几乎从不遮掩。
雪山上,是谁在他濒死的时候,又再送了一场雪崩?
是陈观雪。斩魔曾是对方本命剑,既能现身救下他,那么当时这个人肯定就隐在附近。
大殿上,是谁把众人目光引到他身上?
是陈观雪。毫无疑问,他连遮掩都不屑。
众人争夺神剑,廖冰语悄悄移位想要用事故把他除掉的时候,陈观雪又何尝没有趁乱动手的算计?不过阴差阳错,与廖冰语的杀招对冲,才又给了自己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是许泠川不会忘记,当初那把逐月剑距离他不到半寸,纵然钉死在地面仍杀意不减。
跟着便是那场荒谬的三剑之约,如斯大能对付他一介凡人,竟然谎言拙劣,花招百出。毫不知情、初入茅庐的许泠川又怎么能想象的到二人之间隔着的生死仇恨,他还满以为一切都只是场考验,只要自己够努力,够认真,够坦诚,迟早都能得到师尊的认可。
现在再回头复盘这一切,只觉得彻骨的冷,和深深的讽刺。
“这次是赌赢了,但下次他一定还会再下杀手的。”
这是许泠川目前所能得到的结论,虽然仇恨的种子何时埋下,因何埋下他完全弄不清楚,但是那份直白的恶意他读懂了。
既想杀他,又为何三番两次“救”下他?
是喜欢玩弄猎物,看他们在恐惧中挣扎,丑态毕露?
许泠川无声打了寒颤,他想,从现在开始,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打破师徒绑定的滤镜,重新审视对手,获取他的信任。如此,才能求得片刻喘息。
然后利用一切所能拿到手的资源,不断变强,争取有一天可以逃脱这人的掌控。
许泠川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无数种可能的危险和应对方案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推演,眸光跃动,求生的本能让这副瘦弱的身躯迸发出惊人的能量。他勉力支起半个身子,靠坐起来,体内的怪异之感像电流窜动,带起一片酥麻。当疼痛消退,如释重负,难得的安逸让这副躯体酸爽不已。身心都轻了一半,似破茧重生。
可对于许泠川来说,那种微妙的快感,同带来这一切的陈观雪本人一样讨厌,他总是先予你刺痛,却欺骗你那是欢愉。
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紧束的头发早已在方才的挣扎中散开,遭汗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颈窝与锁骨之间,他就那样蜷缩在角落里,像被主人遗弃的狗狗,野性又可怜。
这感觉真不爽。
他想。满以为,就要有家了。
…………
曾经仙灵环绕、仆奴如云的少主府,如今沉寂得像一座荒冢。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蒙着灰扑扑的残雪,阶前泥泞不堪。虽宗门暂未削减少主的份例和优待,但世态炎凉,人人都知趋利避害。府中侍卫仆从早已散去大半,另攀高枝。唯剩三两耄耋老仆,寿元将近,年老体衰,无处可去又还算念着救主恩情,不愿背离,仍守着这日渐倾颓的庭院,步履蹒跚地维系着最后一点体面。
陈观雪步入院内时,一名老仆正佝偻着腰,用枯枝般的手徒劳地拢着满地枯叶,却寻不见簸箕在何处。人手短缺,器具散佚,寻常的活计他们也舍不得使用微末的灵力,宁可耗费残存气力,缓慢地、无声地做着,反正也无人再来催促监管。
陈观雪静立片刻,待那衰老的背影颤巍巍消失在廊柱之后,这才抬步,往那扇紧闭的正殿大门而去。
青天白日,殿门却严密地合着,仿佛要将所有光线与生机都隔绝在外。
尚未靠近,几声被强行压抑、却又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调的呜咽便穿透门扉,钻入耳中。紧随其后的,是瓷器碎裂的刺耳锐响,以及药碗被打翻后,浓苦汁液泼洒一地的淅沥声。
陈观雪推门而入。
殿内光线晦暗,仅角落几枚劣质月光石散发出惨淡幽微的灰白光芒,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将一切照得影影绰绰,更添阴森。浓重的、混杂着血腥、腐肉恶臭与苦涩药香的味道凝滞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下来,令人作呕。
“师尊,这层腐肉非刮不可,纵使再疼您也得忍着些,否则这烧伤如何能痊愈?”
莫清心跪在床前苦苦哀求,满脸泪痕。苏陵游僵立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垂着头,表情看不真切,但给人的感觉像是被抽空了魂灵,只剩一具空壳。他的存在本身,已是对廖冰语最大的刺激。
那场地火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回春谷竟然派了他来为廖冰语诊治,还美其名曰“将功折罪”,分明是只想尽快甩脱苏陵游这个烫手山芋,丝毫没有顾忌病中廖冰语的心情。
“嗬…嗬……” 床上那具几乎辨不出人形的焦黑躯壳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发出破风箱般的骇人声响,充满了抗拒与绝望。
陈观雪的步入,像一枚冰针骤然刺入这粘稠的绝望之中。
“弟子拜见仙君。”
苏陵游猛地惊醒,像是被烫到一般,仓皇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发颤。
陈观雪未予理会,目光径直掠过他,缓步走向床榻。他步伐从容不迫,雪白袍角拂过地面沾染的药渍与血污,却纤尘不染。与这殿内肮脏绝望的气氛分明格格不入,却带来一种诡异的压迫,让空荡荡的大殿瞬间变得逼仄而窒息。
“你还要来做什么?!”
莫清心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弹起,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死死挡在床前,拔出佩剑的手抖得厉害,眼中是骇极了的恐惧,却寸步不让。
陈观雪眼皮都未抬一下。
“本君若要做什么,你拦得住?”
话音未落,广袖轻拂,一股无形巨力便将莫清心狠狠掼出!少年身体砸塌了角落的酒橱,琉璃玉盏噼里啪啦碎裂一地,浓郁的酒香猛地炸开,与殿内原有的腐臭血腥气野蛮地交融、发酵,演化成一种更令人头晕目眩的、堕落糜烂的气息。莫清心闷哼一声,瘫软在碎渣之中,一时再无力动弹。
殿内霎时死寂。
陈观雪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具因极度恐惧而战栗不休的焦炭之上。
他缓缓俯身,靠得极近,仿佛在端详一件破碎的艺术品。
“冰语,”他开口,声线压得极低,竟奇异般地揉杂进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疼吗?”
那声音如同情人耳语,却带着冰棱刮过骨头的寒意。他的视线缓慢地、一寸寸地巡梭过对方溃烂的面容,仿佛要透过那层焦黑的皮肉,直视其下颤抖的灵魂。
“嗬…嗬……” 廖冰语的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气音。
但陈观雪听懂了。他是在问:你…何时…知道…
“一直都知道。” 陈观雪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很聪明,但太过心急。而你的忧惧、不安,你的焦躁、嫉恨,几乎所有的致命缺点都被对手了如指掌。而你,”他微微停顿,铅灰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却对现在的我一无所知。”
他招招手,“过来。”
苏陵游如蒙敕令,又似赴死,手脚并用地爬至床畔,额上冷汗涔涔,不敢抬头。
“刮腐肉的刀具。”陈观雪命令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啊?”苏陵游猛地一颤,声音都在发抖:“仙…仙君…此等污秽之事,岂敢劳您圣手!还…还是让弟子……”
“污秽?”陈观雪微妙地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床上那团不堪入目的存在,又落回苏陵游惨白的脸上,“现在才嫌他污秽?你朝思暮想、甚至不惜为此背叛师门也要得到的人,如今终于能亲手触碰了,不该…欣喜若狂么?”
这话如同毒针,狠狠扎进苏陵游早已崩溃的神智。他彻底瘫软下去,泪珠混着冷汗砸落地面,语无伦次地哀泣:“是弟子的妄念害了少主…害了师尊…我悔了…我真的悔了…求仙君杀了我吧…活着只是无尽苦楚…求您成全!!”
陈观雪冷漠地注视着他涕泪交加的丑态,片刻后,才轻飘飘地掷下一句:
“求死?何必经由本君。你若真想,无人拦你。”
苏陵游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肩膀剧烈地抽搐。
“刀。” 陈观雪重复道,不容置疑。
苏陵游颤颤巍巍的把一抹银亮色的刀,双手举过头顶,恭敬且小心的递了出去。
那把刀至少是三阶的法器,削铁如泥,刀刃在昏暗的光影下泛着一层幽蓝色的寒渍,一看就是经过灵火淬炼的上品。
陈观雪接过刀。
接下来的时间,殿内陷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极致的寂静。
唯有刀刃刮过腐肉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黏腻的沙沙声,清晰可闻。那声音钻入耳膜,挑动着每一条神经。
过程极为顺利,器具锋锐,伤者无力反抗绝不会乱动,陈观雪的动作精准、稳定、效率极高,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优质的生肌丸被碾成细粉,均匀撒在新鲜的血肉上,再用洁白的绷带一层层缠绕包裹。整个过程流畅、冷静,甚至堪称一种残酷的完美。
然而此刻这超乎常理的“救治”,却似在死寂中进行的酷刑,比任何咆哮怒吼都更能摧垮人的心智。苏陵游死死咬着嘴唇,屏住呼吸,几乎要晕厥过去。绷带缠绕完毕,床上的人已被裹成一具白色的茧,只余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廖冰语的生息越来越弱,他的伤真的太重了,不死也是个废人,且这般不堪丑陋的一面也要被陈观雪和其余厌恶到死的人观看,身心的剧烈打击让他已存死志,他现在同一滩烂肉没什么分别,苦苦经营的一切悉数被毁,未来彻底破灭,什么鸿鹄伟志,什么雄心抱负通通成了空谈。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是他留恋的东西。
浑浊的眼泪混着血污从棉布内渗出,洇出一片不堪的水渍。
苏陵游不忍再看,别开了脸。谁能想前几日还活色生香的美人,倏忽间便凋零残败。
就在这时,陈观雪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平直,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中:
“现在便绝望了,若你知道自己母亲的真正死因……”
床上那具“白色的茧”猛地一颤!
“外界都传,李云璧是为炼制镇魔阵盘,心力耗尽而亡。元婴修士,殒于此等儿戏缘由,你信么?”
元婴期修士的身体强悍程度已非常人可以想象,她可以寿元耗尽而坐化,也可以死于魔族之手,甚至死在寻宝的凶险秘境里,但是却偏偏死于心力耗尽。
廖冰语开始剧烈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被绷带束缚的身体扭曲着,想要扑向声音的来源。
陈观雪后退一步,冷漠地看着他从床上重重摔落,砸在冰冷的地面。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洁白的绷带,在地上拖曳出惊心触目的惨烈痕迹。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又像一只被碾碎了脊骨的野狗,徒劳地、丑陋地扭动扑腾。
“想知道真相吗?” 陈观雪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残忍玩味,“与你敬爱的父亲廖肃云有关,甚至和……你那位好义弟廖冰狸的生母,也脱不开干系。”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活下去吧,冰语。”
“哪怕像猪狗一样,苟延残喘。”
“仇恨,是这世间最滋养人的养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破殿宇的死寂,带着一种狂热的、诅咒般的力量,狠狠砸下:
“恨我!恨你的父亲!恨这个世界!”
“——让我看看,你能被豢养出何等狰狞的模样!”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非人的嚎叫声,终于冲破了所有束缚,自那具染血的茧中爆发出来!那声音裹挟着无尽的痛苦、愤怒、绝望与毁灭欲,宛若九天阴雷劈开地府大门,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陈观雪垂眸静立,白衣胜雪,在这修罗场般的景象中,宛如一尊冷漠而美艳的邪神。亲手撕碎了廖冰语最后的安宁,将一颗复仇的毒种,埋入了那片腐烂的废墟。
廖冰语,我要你同我一起,下地狱——
泠川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从陈观雪给予他的幻梦之中。接下来,他会如何利用智慧,突破对方的控制和禁锢呢?
是刀尖舔蜜,还是清醒中沉沦?(温馨提示,接下来的三斗魂香章节,将是一个大的情感核爆
冰语会暂时下线,到后面会有一个较为重要的关键节点中重新出现,所以喜欢这个人物的宝宝们不必惊慌(如果有人喜欢他的话...咳咳
作者也很想像苏陵游一样,化作冰语下巴上的那滴汗珠啊(痴汉脸
(等等,好像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掩面遁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血茧成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