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禧一夜都在做噩梦,没睡好,天不亮便惊醒了,于是心血来潮起来去吃个早饭。
他上辈子修道三年,能赶上烟火楼早饭的日子屈指可数。他到韩嘉一房里一窥,见人还睡着,也没打扰,就自己下山吃饭去了。
二楼雅座旁,纪睚身边坐了两个睚眦阁弟子,他见萧云禧来了,并不打招呼,只放下筷子盯着他,等他自己过来。
“纪兄,”萧云禧过来坐定,嘴里叼着个鸡蛋饼,一边咬一边说,“中午就是梧桐宴了,我到时候和你挨着坐。”
他一边说,口中的饼一边进了肚子,独门绝技。
纪睚“哼”一声:“怎么,是嫌仙尊亲传不够尊贵?”
“想你嘛,”萧云禧又叼了只梅菜扣肉饼,“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呕。”旁边纪睚的兄弟做呕吐状,纪睚脸上皮笑肉不笑,已然免疫了。
其实萧云禧是不想和朝野坐太近。他知道鬼尊有多不待见仙尊——上辈子宇文尧可没少说朝野的坏话,凡近仙尊者,他都烦。
这一世,萧云禧为了接近他,绝不能上来就惹他厌烦。
梧桐仙宴,于长恨山顶梧桐台上举办,从这里可以遥望到另一山峰之上的静窟石门。
午间阳光在顶,两排梧桐翠嫩,树影婆娑,桌桌沿树而排,各色衣袍聚集,那尽头最高一棵树下,是仙尊尊位。
阳春三月,风还有些凉,萧云禧揉着膝盖,盘腿坐在纪睚旁边让他挡着风,他一袭黑衣混在蓝里,倒还不算太突兀。
烟火楼的小工今日最是忙活,二人一桌,每桌上都摆着繁复的菜式,迁就着鬼尊口味,做的都是些南菜,盘小精致,色泽各异,萧云禧看着就饿了。
“那帮老头子什么时候来啊?我快饿死了。”萧云禧说着,手飞快地顺了颗葡萄放嘴里。
纪睚遥望远处,更是心急如焚——一是想见父亲,二是想见戚罗衣。他一捶桌子:
“那帮老头子!再不来菜都凉了。”
后面睚眦阁弟子们也是议论纷纷,皆是抱怨声。
萧云禧见他这样,偷笑道:“急着把戚长老灌醉抱回屋啊?”
“胡说!”纪睚脸“腾”地红了,“管好你的嘴,不准提戚姐姐。”
萧云禧听了这声“姐姐”,又开始笑,笑着笑着,把长老们笑来了。
为首的正是朝野,他脚步稳又极轻,像是飘过来的。只见他身上长袍纹理繁复了些,黑发高束,目不斜视,路过哪都惹一片惊叹。
山下凡人要攒几世的功德才有缘见上仙人一面,而要见上神真身,怕是要千年造化才堪换惊鸿一瞥。
神生来即是光芒万丈,天赋其权。
——只是没一样是朝野稀罕的。
不知是不是萧云禧的错觉,朝野路过自己时看了自己一眼。但那眼太轻太浅,他不确定。
紧接着,各位阁老尾随而来,他们今天瞧上去都和善,和平常严格的样子判若两人。
走在最后面的,正是那一袭粉裳的戚罗衣。
他脸上笑容可掬,一双桃花眼美的雌雄莫辨,黑发随意地散在后面随风而起,走来便带着一阵香风。
他人温柔,在长恨山极其受欢迎,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和他问好,他一出场,就收获全场独一份的宠爱。
更多原因,大概是男弟子们根本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譬如身旁的纪睚,疯了一样地跟着人群大吼:“戚长老好!”
大概喊了七八声,戚罗衣终于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和纪睚轻轻点了点头。
那对视一眼,纪睚能记一整年——他年年喊得最大声,不怕将来上门求亲时她不认得他。
长老们落座后,便等来赴宴的纪门掌门,纪睚的父亲。他带了两个儿子过来,路过时一眼看到纪睚,父子相视点头,并无多话。至于纪睚那两个兄长,看着像是纨绔,走起路来吊儿郎当,也没正眼看纪睚一眼。
萧云禧隔着那些人看着远去的戚罗衣的背影,若有所思,手里摩挲着新折来的竹节,又想起来些前尘鹿梦,看来看去,都是故人。
朝野上坐,他左手席落座了一个戚罗衣,右手席却空荡荡。
那是宇文尧的位子,他人还未到。
“尊上,”戚罗衣见众人落座,笑眯眯望着朝野,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鬼尊向来要晚上一会儿,干等也是等。不如我们先让弟子们表演节目助助客卿们的兴?”
朝野看他一眼,冷淡道:“仙徒并非戏子,助什么兴。不等,开席。”
言罢,朝野坐着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根本没等人来敬他,便自己喝了个干净。
仙尊举杯,席也就开了,梧桐台渐渐觥筹交错,大家借酒热闹起来,长老们和纪门人轮流去敬朝野,挨个儿地和他说话,却鲜少有客套话,因皆知朝野不喜虚头巴脑的东西,这才都在梧桐宴上返璞归真。
就在萧云禧抓耳挠腮之时,终于,梧桐台石阶口那里走来一个高大的影子。
宴席已过半,鬼尊终于登场。
那天,宇文尧穿了身深玄重甲。
和前世一样,他脚步有些沉,夜追松松垮垮别在腰间,铁甲上沾着干了的血。
全场寂静,唯有朝野落下酒杯声。
宇文尧此刻微卷的黑发披散,几缕被血污粘在一起,一张眉高目深的脸上,眼如鹰般戾气,高挺鼻梁上溅着细碎的血点。
他高大,却并不疏冷;矜贵,却生了一副铮然铁骨,气如黑金,坚硬桀骜,百无禁忌。
他携着剑,戴着喉封,带着血腥气,慢而沉地走着,路过萧云禧桌前,目光丝毫未偏。
萧云禧紧握地拳轻轻地抖着——那并非出于怕,而是出于忍。他那十七岁的表皮下是二十七的魂,这些年他早已被恨意养的阴沉。
萧云禧对朝野的恨,只是因他为苍生杀了苟延残喘的他。
而对宇文尧的恨,却似一片冰心化成的浓稠血浆——宇文尧娶他、又欲杀他,不为别的,只为私欲。
从前看宇文尧,只觉得心潮荡漾,如今,却想将他削肉剔骨、碎魂散魄!
“怎么了?”纪睚看萧云禧呆的嘴里饭菜都不嚼了,不禁问他。
萧云禧回过神,将肃杀之意揽回,又笑吟吟道:
“我看这鬼尊,真是生的好生英俊。”
纪睚扯扯嘴角:“哼,萧云禧你不会是个断袖吧?”
“是呀,”萧云禧眨眨眼,“不过你放心,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你……”纪睚酒杯一滞,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只能劝导自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早日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这时宇文尧已经到了朝野座下。
他仰头,行抱拳礼道:“尊上,在下方才在山下杀了头冥兽,故耽搁了。您请见谅。”
朝野道:“无妨。”
宇文尧刚要落座,又听见朝野幽幽道:“既然晚了,那就给各位长老挨个敬酒吧。”
“……”宇文尧皱眉,看了朝野一眼,笑了声道,“尊上说笑了,哪有上仙给凡人敬酒的道理。”
在座长老们面上有些挂不住,一片咳嗽声掩盖了尴尬,倒是囚牛阁年轻的潘阁老有些微醺,举着酒杯豪爽起哄道:“能和鬼尊对饮,荣幸之至!”
这时,朝野左手的戚罗衣温温柔柔开了口:“鬼尊阁下,您既然来了人界,就入乡随俗嘛,在我们这儿,若是来迟了,就连尊上都是要罚酒的。”
宇文尧瞥了戚罗衣一眼,眯眼道:“戚长老都这么讲了,我哪有不听的道理。”
朝野往座侧靠了靠,胳膊肘随意地搭在椅栏上,示意宇文尧可以开始敬了。
宇文尧面上云淡风轻,酒杯却捏碎了一只,从朝野开始轮流地敬了十余杯酒后,把戚罗衣留到最后,直接拿过酒壶,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阁下好酒量啊!我也敬您一壶。”戚罗衣语气依旧温柔如水,站起来,将壶盖优雅地拔开,把里面琥珀酒一饮而尽。
伸着脖子望着戚罗衣的纪睚一拍大腿:“操,那鬼尊是个流氓吧?竟要一女子回敬他整壶!”
萧云禧大口吃着东坡肉,悄悄答道:“是。”
没人比宇文尧更流氓了,自己在床上遭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罪简直说出来都没人信。
宇文尧敬完了所有长老后,面上泛了红,终于坐到自己座位上,眸中戾气更甚。
“鬼尊,你说你杀了一头冥兽,”朝野这时徐徐开口,“是上个月鬼门裂缝,自鬼界跑出来的?”
“是,”宇文尧顿了一下方答道,“只杀了一只。还有一只强悍一点的,名嗔虚,会隐踪迹,还未探到位置。”
“……见你手伤,应是费了些力气,”朝野目光落在宇文尧手臂上,“另一只,你能杀?”
宇文尧轻笑:“小伤无足挂齿,杀嗔虚也轻松。只是它未伤人,又不露踪迹,找到还要些时日。”
“尽快吧。”朝野又饮一口酒。
当他们没话可说了,萧云禧就该出场了。
他正端着酒壶起身,便被纪睚拉住:“你干什么去?”
萧云禧眨眨眼:“敬酒啊。”
“你……”纪睚皱眉,“没有我们弟子敬酒的份,你不要瞎凑热闹。”
“啧,小孩子,”萧云禧笑着拍拍他肩膀,“看哥哥去搞一搞人情世故。”
而后,萧云禧在众目睽睽之下,端着酒壶,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前方。
第一步,是痴念。
最后一步,是断念。
“师父,弟子感念您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弟子下辈子再报!”萧云禧看着坐上斜倚着的朝野,然后豪饮半壶酒。
戚罗衣听了笑了一声,轻声细语道:“小孩,说话这么有趣。”
萧云禧听出来,戚罗衣这是在劝他走,不要再敬下去。韩嘉一在旁边桌上,也是鼓起勇气伸手扯了扯萧云禧衣角,无声地劝他回去。
只见朝野一动不动,也没喝酒,就淡淡来了句:“不谢。”
萧云禧敷衍了朝野后,立刻转身朝向宇文尧——
宇文尧正打量着他,萧云禧和他眼睛对上。
看到那一双漆黑又凶悍的眼,萧云禧的手还是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言笑晏晏、耳鬓厮磨?
枇杷树下,他们也有过山盟海誓,有过相见恨晚;他们也曾幽会,也曾相拥,也曾春水煎茶、烧灯续昼。
顶着一双红透了的眼,萧云禧对抬头的宇文尧道:“久闻鬼尊大名,在下萧云禧,先敬您半壶酒——”
说罢,他仰头,琉璃酒一饮而尽。
全场寂静,长老们、仙徒们的眼睛无一不锁在萧云禧身上。
酒喝完,萧云禧丢了酒壶,掏了怀中竹节,双手捧上:“鬼尊阁下此番斩妖除魔着实辛苦,我方才在座下听着,崇拜不已,若有机会,愿向阁下请教!昨日听闻您要来,我特地去山顶静窟旁的竹林折了这竹节,礼虽薄,却是在下一片心意,请您收下!”
话音落,全场哗然,就连长老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当着上神的面大赞鬼尊德行,这用脚丫子想想都知道不妥。这竹子,寓意顶天立地、清华其外、淡泊其中,他只备一礼给一人,怎样看来,都是极其无礼之举。
一向心直口快的狴犴阁阁老看不过去,摸了摸大胡子,颤颤巍巍指着一根指头道:“小小年纪,不知礼数!你承蒙师父恩惠,要请教,也该向仙尊请教啊!”
萧云禧随即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撅撅嘴道:“阁老,仙尊自然是人间最强,可也不妨碍我崇拜鬼尊啊,您还要干涉我不成?”
哪一条门规说愚钝无知就要受罚了?他今日偏要这么做。
“你……”阁老气的胡子都立起来了,正要发作,朝野那边却出了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鬼尊是客,云禧这般懂事,该赏。”
听仙尊如此一说,那阁老只得闭上了嘴,不再指指点点。
宇文尧的脸上似笑非笑,他定定看着萧云禧,头歪了歪,举杯道:“好,礼我收了,拿来吧。”
随后饮酒,盏净。
萧云禧立刻走上前,弯腰,故意贴的很近,耳朵都险些蹭到了宇文尧嘴唇。
那一瞬,他闻到宇文尧身上味道,那是最熟悉不过的味道——从前每次贴这样近,下一步便会更近、更深,会紧紧连在一起。
那感觉无法克制,由身体迅速蔓延上脑海,萧云禧不自觉地、极深极慢地,吸了一口气。
宇文尧眯起眼睛,嘴唇轻启,低喃道:“萧云禧,是么?”
萧云禧面上冷下去,回答的却并不生硬:“是。”
“记住了。”宇文尧说了三个字。
刚站回去,便听到一旁的朝野又不轻不重开了口:
“既然这么崇敬鬼尊,今夜便赏你来孑孓殿,待验丹后,你便留下来请教他吧。”
……啊?师父你,怎的不按套路出牌?
萧云禧瞥见朝野那张淡漠的脸,那一刻不知怎的,想起那根拴在手上的铁链、和塞进嘴里的铃铛来。
又想起了那句:
“你不要惹事。”
萧云禧咽咽口水,说:“谢师父。”
然后扭头跑了,跑的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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