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尘似霰,她在雪影中执枯枝踏北斗,剑指青穹,一剑,斩断了皎白的雪雾。
连带着天空飘落的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见繁星璀璨,银河闪烁,她劈出了一个流光溢动的星月夜。
杨珑看得呆愣了,可惜星月一闪而逝,潜藏于雪幕后。
“……这是什么?”
“此招为‘雪霁’,灵炁充裕者,可斩雪为晴。”栖之弃枯枝不用,静静看着一身反骨的徒弟。
杨珑心中翻过滔天巨浪,手指都在打颤,也许是畏,也许是喜,这就是她这个师父的本事,她怎么杀!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站了起来,提剑要模仿,却听她冷声道:“既然不冷,为师有说过你可以起身了吗?”
老妖婆!杨珑暗骂一声。
“既然是你画错了阵法,今日罚你将七星守心阵练习一百遍,练到不会再出错为止。”
杨珑抱着这把剑,又跪坐到雪地上,垂着眼睫,抚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下灵府。
没有灵炁,要不先去拿纸笔绘阵纹?转念一想,又恐她抓到了罚得更重,而且纸沾了雪也没办法画,拿过来也没有用。
她颓唐坐在雪地上,先歇一歇等灵炁流转,手不由自主摸着新拿到的剑。
剑柄下方剑身三寸处,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镌刻铭文。
“弃……”
剑名“弃”,弃什么?
天寒地冻,手指僵硬,她抚着剑身铭文,不留神划破了指腹,疼痛感让她清醒,管她弃什么呢?
这么冷的天,老妖婆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可得自己想法子活着。
没有纸笔,能以剑为笔,白雪为纸。
剑划过的伤口在冬日不易结痂,她起手先给自己画了一个聚灵符,笑了。
老妖婆罚她在雪中跪着制一百遍守护阵是失策了吧!她能绘聚灵符,灵炁一会儿就能恢复,而守护阵能将风雪都隔绝在外,跪在阵法的雪里不冷不热,根本就算不上处罚。
而且她都已经睡了,杨珑跪坐的姿势换成盘腿而坐,揉了揉肩膀,动了动筋骨,怎么舒服怎么来,然后慢悠悠地开始画聚灵符,制守心阵,如此循环往复。
老妖婆让她学就是这么个东西。
寒夜漫漫,重复没意思。杨珑心思活泛,想到老妖婆随手摆成的威力巨大的七杀镇魂阵,脑袋还记得她起势聚灵是怎么做的,不由自主就跟着摆阵了。
杨珑沉迷入此阵,不觉枯树老鸦被这抹杀气惊得扑棱翅膀鸣声凄然飞向浓浓夜色,她吓得一激灵,竖起耳朵听屋内可否有旁的声音。
只听到床板咯吱一声,衣料摩挲声响,她屏住呼吸,没有听到她师父起身的声音,松了口气,将院子里的东西恢复原来模样。
一百遍守心阵后,天蒙蒙泛蓝,杨珑重新跪到原来的地方,特意将雪地压紧实了一些,恭敬得仿佛在此跪了一夜。
栖之起身一见她的模样,挑眉问:“困不困?”
这一夜忙里偷闲,不怎么困。
她挥挥手,让杨珑到屋里歇一会儿。
杨珑睡也是睡不着的,她扒着窗台看屋外师父的背影,不知怎地,那抹如雪如月的轻飘飘一剑就斩断了漫天梨花的影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样厉害的人,到底为什么要收她为徒?
杨珑脑子一片混沌,大概是有些困了,也不再想,拖着被子蒙头大睡。
冬去春来第六年,三月桃花开时,晚冬最后一场雪伴着霜蕊落下,桃花雪后桃花谢,转眼盛夏。
鹤陵山上笼着苍翠生机,渭水河畔的竹舍的一派别扭的师慈徒孝。
师父栖之还是那个老样子,杨珑要学阵法,要学剑,稍有偏差就要挨一通罚。
杨珑却不同以往那般,她开始生硬地靠近她师父了。
衣食住行,洒扫屋舍,这是为徒的本分,可她甚至在短暂的春天踩雪为她摘来冰雪霜冻的桃花,还说要给她厌恶的师父刻簪子。
杨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师父——她怔怔然略有伤怀意。
只有这一件事能让她师父露出别样神情,因为她头上簪着的桃木簪。
杨珑近处看过,就是普通的桃木,样式简单,手艺也不怎么精细,随便找个木匠雕刻都比这好。
她恶意揣测,能被她这样天天戴在头上,保不齐是她什么早死的旧情人送的!
要是她也给她刻支簪子,她该不会也戴在头上?
杨珑每每想到此处,禁不住一阵恶寒。且不提她会不会刻簪子,她的下灵府近来灵炁运转有阻,只开辟了一壶之大,绘符箓阵纹时都有了凝滞感,虽然不是坏事,但总归令人心生烦躁。
更烦躁的是,剑术剑法不得要领,她日日挥剑百下,总忍不住拿自己最好的那一下与那年那夜的“雪霁”相较,恨意和妒意如松林春山的雾气一样弥漫四溢。
她还是想试试这两年的成果,能不能杀她。
盛夏,画魂渡口莲塘初绽,师父栖之喜泛舟渭水之上,杨珑有时跟随,有时独行。
一日,师父栖之卧在接天碧莲中饮多了酒问:“乖徒,我是个好人吗?”
杨珑拿不定主意她想听什么。
而栖之哂然道:“我罚你跪在雪地里画阵,动辄打骂你,你还不敢说我是个恶人,难不成你是贱骨头?”
“不,师父。”杨珑淡声道:“我只是觉得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才是匪夷所思。”
栖之拍拍她肩膀,打了个酒嗝笑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掳你来之前,曾在桂岭杨家村北的树林里,杀了一个大恶人,我将他的尸首弃入水中,自以为是为天下除害了呢!”
杨珑垂眸,船棹划开清波。她想,我必杀她!
之后画魂渡口长出来很多荷叶,青翠浓绿,熏人的南风吹得荷叶翻滚出波痕,宛如娉婷少女的裙裾。
杨珑独自乘船游莲塘,布置了一番,登岸后的手还是抖的,一抬眼就看到了蔡阿婆摘了一篮子莲蓬在门口等着。
“我儿差人送了封信,我找人给我读读。”
阿婆推出菜篮子,堆笑:“这是新鲜摘的莲蓬,给你们拿过来一些。”
杨珑甩了甩发颤的手,取过信来,扫了一眼,和她说:“好事!信上说,你儿子在外打仗,打赢了,将军封他做百夫长,有钱拿了,有出息,还说仗打赢了,没几天班师凯旋,让您等着享福呢!”
“哎哟,享什么福哟!”
蔡阿婆笑得脸上的皱纹堆成褶子,乐开了花,把莲蓬塞给她,又拉着杨珑的手说:“你等着我,我再给你拿点好吃的!”
“别了,吃不了那么多,而且夏天结束,冬天很快又要来了。”
蔡阿婆笑着出门去,还罢罢手说:“别闩门,等着等着。”
杨珑推辞过了,没能推辞过去,见怀中莲蓬鲜嫩青翠,一手挎篮子,一手剥莲子。
她一颗莲子没有剥开,竹舍木门从里打开了。
师父栖之瞥了一眼她手上的莲子,她也不知怎地手更抖了,那颗翠绿圆滚的莲子滚落地上,之后还滚了几圈才停下。
杨珑本想将竹篮藏一下,迟了一会儿,已经被看到了,只得作罢。
她献上篮子,问道:“师父要出门吗?水上莲蓬正鲜嫩,您尝一尝?”
她肯定不会尝,杨珑心道。
栖之看了眼,问:“蔡阿婆来过了,你想吃莲子?”
杨珑轻轻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扬起脸扯起一抹笑意,点头道:“想,师父,一起去摘莲蓬?”
水心静谧,莲叶摇曳,杨珑撑一叶小船摇桨,日下水纹流光湛湛。
她摘了一片莲叶,顶在额上,小舟停在了莲花莲叶清凉处。
“师父,徒儿还记得你最初带徒儿到鹤陵时,天上下着大雪,您罚了我,又救了我,还给我炖鸡汤,我曾经想过,也许您不是个坏人,也许有什么误会。”
杨珑撑船划棹,击碎了花叶下缓缓的流水。
栖之哂然笑道:“轻贱骨头。”
“也许我曾经真是。从我知道你是个虚伪的恶人,早不对你抱有这种想法了。”
“可我还是想问您几个问题,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或者,我有什么是你可图谋的?”
杨珑划到水心,抛下船棹,水心翻出一层层涟漪,幽蓝的光晕自水心向四周延伸。
“你不知道吗?灵府。”
杨珑了然于心,果然如此。她在书上看到过一种阵法,维持生机不绝,生剥灵府,可以换给灵府枯竭之人。
思来想去,她身上可图谋的就剩了这个。
灵府枯竭必死,此法几乎等同于重生之法,师父灵炁强盛,换灵府的必不会是她。
不管是谁,都很好,这样她杀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杨珑放下船棹,摘下头上的莲花,手掌翻覆,抛入水中。
“莲叶做启动的阵枢?所以还是阵法?”
栖之歪头看着她,颇不赞同道:“好徒儿,师父记得告诉过你,阵法杀人不易,而且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不要暴露你的杀意,尤其是你知道和她相差甚远的时候。”
“坏师父,徒儿今日也教您一个道理,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想杀你的人。”
水面陡然激荡起冲天大浪,栖之眼睫一颤,眼睛被水流蒙住了。
她没法从气息中感知到此阵的属性,攻守都不是,只剩下困与辅两种。
不是杀阵,杨珑还是有长进的,她之前学到的,不能用杀阵,太凛冽的杀意会令她警觉。
栖之手拈法诀,抚在眼前试图看清,杨珑一笑,阵上玄水纹快速流转。
日光下澈,水纹转动,人影与树影交错,莲影和叶影摇曳。
水为幻,影为幻,真人在阵中,不枉她提前布置,借水和日光才能布下的水镜幻阵。
幻阵是不入流的阵法,杨珑只是看她有时会精神恍惚望向远方,猜测她有段怅惘低徊的过往。
心有裂隙最惧幻,她果然一时晃神。
噗嗤——
莲花簇拥着流水,一阵白光闪过,杨珑迅疾从莲花下抽出长剑,一剑贯穿了她的心肺。
水镜迸裂四碎,随流水而去,杨珑窥见了碎镜水幻上的一支簪子,冷笑一声,看向栖之束着白发的木簪,不过如此。
栖之被捅了个对穿,惯性使她向船外倒,她捂着胸口的伤势,坠入了流水中。
水流氲出丝丝红色血痕,逶迤蜿蜒,带着她的尸身向东而去。
杨珑手中的长剑随水声寸寸碎裂成几段。
“就知道她不会给什么好东西,杀个人就碎了的剑是什么废品……”
杨珑脚踩了几下碎剑,不解恨道:“早知道该把她的簪子拔下来扔了再杀,让她也尝尝诛心的滋味!”
但事已至此,能杀了她已经算顺利了。
杨珑驾小船,听着采莲歌一路低歌,采一朵莲花登上画魂渡。
报仇雪恨了,杨珑卸下心头的大石头,身心俱疲,本该好好睡一觉,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师父栖之坠水时的模样,怎么也睡不着,心中产生了莫名的空洞恐慌。
不应该让她坠入水中的,她那么厉害,万一没死怎么办?应该确认她死后再将她抛入水中的,可是都一剑穿心了……不不不,她也有可能会装死,应该首身分离,再丢进水中的。
等等,她们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要是有人问起来她师父去哪了,该怎么回答?
就说,师父去找师爹了,对,她自己乘船离开了。
杨珑第一次杀人,脑海里纷纷扰扰的,一团乱麻,反而又困了,昏沉沉睡着了。
睡梦中,隐隐约约有痛苦嚎啕声。
她猛然惊醒,擦着额角的汗水,却依然能听到哭声,下意识用指甲掐自己大腿,松了口气,又忽地惊然,不是梦。
——隔墙,真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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