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三更天弟子，俗名早已忘却，我这一生实在难以启齿。
大抵平生也有只言片语记载。我懒得辩驳，我已经不屑于辩驳。
我话不多，就在这里讲讲那些没人知道的。
三更天是个极特殊的门派，门内弟子不提剑，奉香，撑伞，摇扇，牵兽，端药，亦没有尊长师兄情谊，弟子都孑然一身，独自行走于江湖。三更天手上，或许也有同门的血。
我手上第一条命，是我的生父，世道艰难，我家里穷困，母亲早早过了世，父亲在我十四那年被马贼砍伤，那时的情况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能记得父亲被砍烂的半边身子，和日夜不休的哀嚎，家里实在没钱，我只能用烧红的菜刀把他的腐肉淤脓都刮掉。在敷上些草药，其实我根本认不得草药，没准敷的是野菜。
到最后，父亲面上都泛起青灰，已经连哀叫声都没有了，他让我给他个痛快，让我去拜师学艺去吧，去学医，乱世好歹能自保。我静立了很久，最终还是送他走了。其实我也不敢肯定他有没有对我嘱咐这些，他那时连出的气都没了。
我锁上那扇门，父亲的尸首我没有处理，我凝视着夜晚的这间破屋子，这么小的一间屋子，竟装下我父母两个人的命，这就是我的前半生。
后来在流浪时，我四处躲着人，我并不想活着，却也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沿着河水一路走，飘到哪算哪。不知道多久，我遇到一个人，浑身包的严严实实，带着面具，连发丝都没有漏出来。
我吓坏了，登时想到那些饮血食肉的邪魔外道，我强装镇定，拿着一柄破烂的剑，指着他：
“你是谁？”
沉默了很久很久，这人动都没有动一下，隔着面具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我。
举剑的手都酸了，我悄悄放松时，他突然出声：
“锈铜烂铁。”
他忽然站起来，我被吓的一抖，我知晓我绝不可能打过他，却仍旧举起剑来砍他，没有办法，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过，只能殊死搏斗了。
眼前寒光一闪，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凉气，从头顶到脚底一阵寒气，我没有看清他怎么出的刀，但是我手里的剑已经断成两截了。
我吓的跌坐在地上，却也意识到，这是个很强的人，并且没有杀我的想法。
出了这刀，他又不动了，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河流。我不愿意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立刻跪在地上求他收我为徒。
见他不理我，我又絮絮叨叨讲起我的身世，讲我有多想变强。他仍旧不动，像化作了石人一般，我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人连呼吸都轻的不得了。
我壮起胆子，想去碰他的刀，他的刀就放在身侧，在月光下泛着森森的银光，好一把神兵利器，原本我只想激他给我一点反应，现下是真的沉醉在这把漂亮的刀上。
只是我的手还没有碰到，他忽然一掌落在我胸口，我被击飞出去，掉在他面前的河里。
“聒噪。”
我从水里站起来，咳了好几声，夜晚湿透了身子是极冷的，只是我也不敢再激怒他，只能怒视着他。也是在他正前方才发现，原来这人左右各一把刀，竟是双刀。
我从河里出来，生了火烤干了衣服，蜷缩在他不远处，不一会竟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立刻打了个激灵，赶紧跳起来去看他，没想到他还在那里坐着，我放下心来，只要人还在眼前，就有机会能拜师。
于是我又跪在地上朝他拜师，这一跪足足跪了大半天，跪的我已经头晕眼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怪人，竟不吃东西。
我踉跄着站起来，想去找些吃的，没想到这人终于说了第三句话。
“去青溪罢。”
我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腆着脸缠着他解释。
这次他没有不出声，很快就蹦出几个字。
“悬壶济世。”
这下我就明白了，原来他以为我要走了，想给我指个明路，青溪是个治病救人的门派。我沉思了一会，问他青溪在哪里。
“不知。”
我在心里权衡着，在这乱世行走，有一身医术确实有保障。但是我乞讨一路，见多了人间惨剧，我对悬壶济世没兴趣，只想杀了那些作恶的人，我如实对他说。
“什么是作恶？”他声音低低的问我。
我又陷入思考，什么才是作恶，怕是无缘无故杀人的强盗才算恶人，可他们也是世道所迫，杀人恶匪中也有慈父孝子，我亲眼见过一伙绿林马贼劫杀了一车富商，马贼恶，但马贼放了那做牛做马的车夫。富商惨，但是富商也打骂赶车的马夫。可若说马贼是善，马贼也把那富商的小女儿一刀杀了，若说富商恶，富商也对女儿极尽爱护。人不是非黑即白，你恨富商，也只不过你是车夫，你恨马贼，也只不过你是富商。
于是我说，我不知道。
“手刃性命因果，渡众生极乐。”
他的声音隔着面具，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被他平淡的话语惊的浑身发麻。
这一刻仿佛豁然开朗，一直以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源头忽然消失殆尽了，是了，众生苦痛，**无穷则苦痛无穷，世人在苦海沉浮，救一时也不能救一世，苦难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不如清空人间炼狱，给世人真正的安宁。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等我从着阐理里惊醒来，天色已然全黑了，那人依旧在那里坐着，竟是一点没动。
我这次是真心实意的跪在地上，我问他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他这次站了起来，冷淡的说：
“三更天。”
我把这个名字在嘴里过了几遍，唤他师父。
“不是我，师门。”他沉默了一会，终于愿意多说几个字。
我有点窘迫，问他师门在哪里，需不需要去拜见，这次改口唤他师兄。
“三更天内无亲无师。莫唤我师兄。”
我呆立了一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人性子忒冷了。
“拿去。”他第一次主动开口，把他的双刀扔给我，我忙不迭接住，太贵重了，我还沉浸在这双刀的血气里，下一刻却觉得浑身血都被这刀惹冷了，因为我听到这人说：
“杀了我，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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