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延觉得自己总是在烧。
那场女生宿舍楼的大火早已被扑灭,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扎下根,日夜不熄。
就像此刻,午休的网吧烟雾缭绕。她缩在靠墙的最角落,耳机里北京名师正讲解着开普勒定律,但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新疤,却传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透明、娇嫩,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谴责。
她在这里,是为了躲。躲开教室里那些或同情或窥探的目光,更躲开父亲方爱民嘴里“没用”的标签。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兀地笼罩下来,一把扯下她的耳机。
“滚开,一中的书呆子,别碍事!”
那声鄙夷,混合着早上再次因丢失练习册被罚站的屈辱,在她心里“轰”地燃起一簇火。
她扶着桌子站稳,第一次直视挑衅者的眼睛:“这是我的位置。”声音不大,像绷紧的钢丝。
对方被她的眼神激怒,手臂猛地挥起。
刹那间,方延眼前闪过的是摇晃坠落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浪,还有手心里蜷曲焦黑的纸灰。
……
一只手先一步格开了那只将将挥起的手臂。接着,握住她的上臂,将她带向身后。
“拿着。”
她下意识地接过被塞到手里的半截香烟。抬头,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里。
一张冷白的脸,被微长的刘海遮住。
“姓刘的,你闲得?” 他声音懒散,却字字清晰,“一中的地盘,轮得到你撒什么野?”
对面的人一声大骂出口,甩过桌上的键盘。混乱瞬间引爆,原先围观的人也开始跳出来。
在又一张椅子被抄起的时候。方延沉默地退到门边,踮脚,将老旧的U型锁,“咔哒”一声,扣死。
金属巨响让所有动作顿停。
方延背靠玻璃门,小小的身子成了唯一的屏障。
“老板已经去叫人了。门锁了,谁也跑不了。”
她的目光定在带头男生脸上。
“你们实验的校服和脸,我都拍下发班级群了。不想背上‘来一中砸店打人’的名声,就停手,赔钱。”
网吧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那是一个学生和家长都还很怕老师的时代。
她利用了规则,尝试做了一次微小的抗争。
一直没出声的长刘海,这时低低笑了。他绕过众人,走到方延面前,俯身,带着烟草与尘土气。
他没看锁,只看她,目光像要重新将她剖开。
声音沙哑,含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行啊你。”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却紧握成拳的手上。
“这么厉害。”“
老板适时赶回出来打圆场。风波渐平。
……
办公室里,刘主任气得拍桌,“叫家长!必须叫家长!”
“我的错,我自己承担。”方延第一次后怕,“我爸……他很忙。”
“现在知道怕了?!”
“我没做错。”她声音发颤,却清晰,“我只是在学习。是他先侮辱人,先动手。”
窗边的少年嗤笑一声,添了把火,“主任,听见没?咱们一中的,在自家地盘上被实验的欺负了。”
最终,代价是万字检讨,取消助学名额,全校通报。
风波过后,是更多的窥探与议论。舍友追问,她沉默。
只有上铺的董娇在水房提醒:“离他远点。他玩得起,你玩不起。”
“我知道。”她轻声回答。
她当然知道。
升旗时,她看见他站在主席台上念检讨,姿态闲散像在领奖。
阳光眩目。
她摸了摸手臂上那道粉色的新疤。它和心里那道旧的,叠在了一起。
那个名为张望的少年,像一束本不该照进她这座孤岛的光。
璀璨,危险。
方延和张望的世界,隔着一层楼。偶尔在楼梯相遇,她像受惊的含羞草,迅速将目光收敛。而他,是吹过的一阵风,从未停留。
命运的齿轮转动,将一篇演讲稿塞进了她手里。
学校让高一各班轮流演讲。206班的班长摔断了腿。班主任张强找到了方延,“方延,你作文不错,这次挣点印象分回来。”
她枯坐了三天,笔尖划破草稿纸,写不出一个字。那些奋斗、感恩,被太多人讲得光滑而苍白。方延想,她该说点什么呢?
时针转动,演讲那日的上午,她捂着小腹生理期带来的剧痛,在升旗仪式前,将那份最终写就的稿子交给了文艺委员乔舒悦。
“要拜托你了。”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烟。
“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务室。”乔舒悦把人拉回座位,轻声关怀。
“不用。”方延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客气什么,都是同学。老张都跟我说过了。”
说话的这会儿,方延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泛白,“请你别说是我写的,说你朋友的故事或者编的都好。”
“好,我会看着办的。你先休息。”
「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同桌,他非常聪明是我遇到的一个数学天才。但他也很不幸,有小儿麻痹和很严重的口吃。
那时候我们4、5岁,很小,其实不太分得清楚善恶。看见他跟别人不一样,总有人欺负他。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面,脸上带着没擦干净的泥印子。
那时候我的父亲喜欢金庸,他教我侠义的故事,我知道大侠要保护弱者。所以,我从不欺负他。
但我也没有保护过他。我以为,一个小女孩的“不参与”,就已经是善良了……」
乔舒悦的声音传到空荡的教室,方延趴在桌子上,手指掰着木质的边沿,指尖因为用力,显出人体本身的蜡黄色。
她撑着站起来,走到拐角的走廊尽头,打开窗户,听着下面的声音,手心冒汗。
该说点儿什么呢?不如讲讲那个幼年的同桌吧。
「……
后来班里来了转学生,有一次语文课,新来的老师让用“一双”造句。
轮到我同桌。他憋红了脸,说:“一、一、一双……绣花鞋。”班里哄堂大笑,我也在心里偷偷地笑——绣花鞋?多奇怪啊。
但那个转学生,后来我们叫他大侠,站了起来。他说:“笑什么?人家说得比你们那些‘手’、‘袜子’有意思多了!”
教室突然就安静了。
老师笑着让他坐下,跟我们说。“考一百分很好,交到朋友也很好。但你们发现了吗?这个世界有意思的地方,恰恰是因为我们都不太一样。”
“就像‘绣花鞋’,它和我们课本上见过的手、筷子都不一样,所以你们会觉得陌生,甚至会发笑。但这不代表它不对,恰恰说明我们课本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精彩的答案。”
“‘不一样’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它可能是一个惊喜,一份礼物,或者一个等待我们去发现的、新的好朋友。”
后来,我那个聪明的同桌,后来因为一场高烧去世了。
……」
方延将自己藏在空无一人的四楼走廊,蜷缩在窗下的阴影里。乔舒悦清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通过麦克风,将她那些隐秘的、沾着血泪的往事,熨帖得平整而工整。
她讲那个被欺凌的天才同桌,讲那个转学而来、如流星般划过的“大侠”,讲自己的懦弱与永恒的悔恨。
麦克风里的声音悠远,“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站起来”。方延听着,慢慢蹲下身,水泥地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裤传来,与小腹的绞痛交织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的懦弱被公开剖析,每一个字都像在当众剥开她结痂的伤口。她听见对“不一样”的赞美,也听见那句她最想对过去自己说的话:“我们都该争口气——不是为了超过谁,而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有能力成为那个能站出来的人。”
念到了结尾,乔舒悦声音扬起来,带着一种表演式的激昂:“所以,我们要拒绝霸凌,尊重每一个同学!”
下面有掌声,稀稀拉拉的。
透过窗户的铁栏杆,方延看见操场尽头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张望。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靠在树干上,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主席台的方向。隔得太远,看不清表情。
她最大的秘密,已经当着全校的面,轻声细语地公之于众。
而她想对话的那个人,近在咫尺。
散会了。人群像潮水般往回涌。张望也动了,他转身,和几个同伴一起,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自始至终,没往四楼这个窗口看一眼。
方延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麻了,心也木木的。
这样也好。她想。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只是她还不知道,有些故事,一旦开始,就由不得她来写下结局。
在她转身离开窗口的那一刻,楼下槐树旁的张望,仿佛心有所感,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她刚才躲藏的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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