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稿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涟漪。
有人开始打听作者,方延下意识选择了退缩。她拉着乔舒悦的校服袖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能不能…说是你校外朋友的经历?”
乔舒悦眼睛眨了眨,随即了然,伸手戳了戳方延的额头。“写的时候那么勇敢,现在倒怕了?”
方延只好说,“我叶公好龙。虚得很。”乔舒悦笑得肚子疼,“好,交给我,保证不让龙吓到你。”乔舒悦是高三“魔王”主任的女儿,没人敢深究。
她笑得爽朗,像夏日毫无阴霾的天空。
方延心里那点残存的勇气,在这样明媚的笑容里,悄悄藏得更深了。
她确实是叶公好龙。那条龙太过耀眼,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回忆里的倒影描摹。
为了让新生充分享受唯一一年的自由,高一安排了为期一周的运动周。
运动周里最受关注的篮球决赛,在218班和203班之间展开。
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几乎全班女生都冲去了操场。方延挤在人群里,塑胶地坪的热气混着汗味蒸上来,她眼前发花,几乎要晕过去。
拽了拽董娇的胳膊,转身准备回教室,“太热,我先走了。”
“这么精彩,好歹看完啊。”董娇试图拦下她。
方延摆摆手,往外走。刚挤出人群又被乔舒悦拉住,“方延!”乔舒悦的脸被太阳晒得泛出好看的红晕。
“你还好吗,要不跟我一起回教室?”方延站定,问她。
“别呀,看完嘛。我们去主席台那儿。”说完,乔舒悦拉着方延往主席台跑。
两人没跑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方延扭头,就看到一颗橙色的篮球朝着她直冲过来,在瞳孔中越放越大。
她下意识闭眼,伸手去挡。
时间仿佛被拉长,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只有一声沉闷的“砰!”在极近处炸响。
她睁开眼,看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挡在她们面前。张望的一只手,在她脸前不到一掌之处,凌空死死抓住了那颗失控的篮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冲击力带起的风,拂动了方延额前的碎发。
张望看都没看她,反手将球狠狠砸回场内,声音带着火气:“长没长眼!”
然后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跌坐在地的两人,先落在了乔舒悦流血的膝盖上。
“你没事吧?”他问乔舒悦,语气缓和了不少。
“我没事,磕破点皮。”乔舒悦摆摆手,指向方延,“她手……”
张望的目光这才落到方延已经迅速红肿起来的手指上,只停了一瞬。
“能动吗?”他问,语气冷淡。
方延忍着疼,尝试动了动,指关节却不听使唤。
“王宁!”张望不再看她,回头对赶来的人说,“你班的,手指可能断了,赶紧带人去医务室。”
自始至终,他的关切泾渭分明。那点短暂的焦急是给乔舒悦的,留给她的,只有一句基于同学身份的、冷静地判断。
医务室里。乔舒悦的腿已经包扎过,抱着一堆零食来,兴奋地压低声音:“218赢了!就是来拉咱俩的那几个人,他们班赢了。”方延眼神一亮。
王宁在边上看着两人,一脸郁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218的呢?”
乔舒悦白了他眼,继续跟方延分享。
“你跟218的人也熟啊?”方延抿了下嘴,试探着问,
“不熟,就跟张望说过几回话。”乔舒悦撕开一包薯片,语气自然,“军训教官是我表哥,他们比俯卧撑认识的。”她抬眼看了方延一眼,去翻出袋子里的零食递过去,“多吃点,这个也好吃。”
“哦。”方延拿起一个好丽友,咬了一口。好干,粉末粘在喉咙里,尝不出甜味,只有一片涩然。
运动周的热浪还未散去,张望的名字,已经像风一样刮遍了高一。
课间十分钟,走廊里最热闹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他那记绝杀的长传。总有别班女生,会“恰好”路过218班的窗外。
方延甚至在自己班的数学课上,听到后排男生压低声音,用混合着嫉妒与佩服的语气复盘那个“该死的进球”。
而218班与203班的梁子,也就此结下。胜利者的得意无处不在——在食堂擦肩而过的哄笑里,在操场争抢场地时故意的冲撞中。
203班却像一潭被强行压制的死水,纵使班里人憋着气,也被班主任张维康一句“有本事考场上见真章”死死按捺住。
晚上十点的女生宿舍,弥漫着泡面和洗发水的混合气味。
徐丽提着热水壶进门,壶底“哐当”一声磕在水泥地上。“最新消息!刚才水房,203班几个男生差点跟218的打起来!”
“为了篮球赛的事?”柳芊宇从泡面碗里抬起头,含糊地问。
“不然呢?218天天在人家门口嘚瑟,那个张望……”徐丽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坐在床边看书的方延,话音像找到了落点,“哎,方延,你弟不就在203吗?他们班被这么欺负,他回去没说什么?”
一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水中。宿舍里其余人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聚了过来。
“我们平时……不太见面。”方延轻声道,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一道折线。
柳芊宇凑过来,立刻凑近,带着少女天然的、有时却伤人的好奇:“方童真是你亲弟弟啊?可感觉你们像陌生人。”
方延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扯起一个模糊的笑。
徐丽快人快语,一把搂住柳芊宇的脖子。“你脸盲吧!军训扛旗那个就是他,帅得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转向方延,语气天真又残酷,“不过说真的,同样一张脸,放你弟身上是帅气,放你这儿怎么就……挺普通的?”
柳芊宇挣脱出来,俯身仔细端详方延,“哦——!可那天他晒得跟黑炭似的,谁认得出来!”
“他训练多,晒得比较厉害。”方延垂下眼。
“你弟也高一啊。你们是双胞胎?”柳芊宇追问。
“不是,他比我小一岁。初中跳了一级。”
柳芊宇恍然大悟:“哦哦,小一岁也挺厉害的,你妈生了你马上就又生了一个。”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方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拿起床上的脸盆:“我去洗漱。”
转身离开宿舍的瞬间,脸上最后一点勉强的笑意也消失了。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方延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几天后,班主任张强把她叫到办公室。他叹了口气,将一杯热水推到她面前。
“校规就是校规,方延。你去网吧,跟别人起冲突,是事实。”他的声音很平静,“所以这个助学金暂停的决定,你只能认。”他抬头,“张望不是说,他把费用补给你吗?家里这么困难,为什么不要?”
“那不一样。”
办公室里的空气沉默起来,就在她的心沉到谷底时,张强话锋一转。
“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说,“如果期末考进前五十,再去图书馆做满二十小时义工。做到了,我去帮你把资格要回来。”接着又补了一句,“只此一次啊,这都算学校开的先例了。”
她接下了这个挑战,有希望总是好的。她没别的路,只好专注于眼前的每一本书,每一道题。
成绩公布那天,站在红榜前,看着自己位列其中的名字。这回,她不用开口问方爱民要钱了。
日子在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中,悄然滑走。
周六的宿舍楼格外安静,大多数同学都回了家。方延背着几本练习册,推开老屋的铁门时,最先窜入鼻尖的是麦香和似有似无的麻椒味。
方童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爸蒸了花卷。”
“什么菜?”
“土豆丝。”
饭桌上,方爱民简单问了问学校的情况,便不再说话。空气里只剩下咀嚼声,和电视机里若有若无的电流声。
饭后,方延收拾碗筷,方童接过遥控器,熟练地调到少儿频道。灰太狼又一次被轰上天时,方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个年级前三十的优等生,私下里竟对喜羊羊如此专情。
午睡后方爱民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姐弟俩。方延伸手去拿遥控器,拽了几下,没拽动。
“让我看会儿。”方延出声。方童眼睛仍盯着屏幕没说话。
最终方延松了手,默默趴回到床上摊开练习册。“爸给你报的网课,”她想起网吧里的意外,“还能看吗?”
“谁敢让你看?再出一次全校通报,我可不替你瞒着。”方童盯着电视,没回头。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她,“下次,我去的时候,叫你。”
“嗯”方延点了点头。
电视的片尾曲响起“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遥控器准确地砸到方延手边。
这是交换电视权限的信号。
她翻身起来。顺着频道,一个个按过去,从1到387,又回到1。
“看动物世界。”方童终于忍不住开口。
停在CCTV5,“一会儿电视剧开了,就换啊。”方延说。
那天放的是北极熊,气候变暖导致北极熊的生存环境恶化。找不到冰、找不到食物,在垃圾堆里嗅着鼻子闻,骨瘦如柴,身上的毛掉得一片一片,斑驳丑陋,脏得像一中门前那只没人要的流浪狗。
方延一直没换台,看到最后,她别过脸,轻轻闭上眼。
广告响起,把遥控器放下,独自出了屋,坐在院子的石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方童走出来,“你的电视剧开了。”遥控器抵在方延肩膀。见眼前的人没动,又急急戳了几下,“快点,拿着。”
……
晚饭是西红柿鸡蛋面。
方延在厨房喊“方童!去倒水!”没有回应。她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方童才慢悠悠出来拎起污水桶。
等他回来,方延叫住“问你个事儿。你们为什么不跟218比啊?真是你们班老张被校长训话了?”
方童洗过手,拿起案板上切开的西红柿往嘴里放。“就吃这个,没有肉?”
“不会”。方延瞪他,“别拿了,本来就没几个红的!”
被撵出厨房的方童靠在门框上,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老张孩子住院,缺钱。怕我们打球惹事又被罚钱。”
“罚什么钱?老张因为你们比赛被罚钱了?”方延拿起鸡蛋往碗里磕。
“不是比赛。是我们班的人跟218约架,被校长逮了。”方童又递过来2个蛋。
她没理,“约架?谁啊?”
“你不认识。别出去乱说。”
方延推开鸡蛋:“不说算了。”
“手好了?”他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反应过来是那次篮球场的事后,方延轻哼一声。“现在想起来你有个姐了?”
“当时你身边围了那么多人…”,方童摸了摸鼻子,“我舍友江峰也受伤,现在脚还裹着纱布呢。”
这个周六的傍晚,西红柿鸡蛋的香气弥漫在厨房里。姐弟俩的对话断断续续,却也透着只有他们懂的默契。
回校前,方童执意拉她去新华书店找早已丢失的练习册。
“肯定没有的。”她嘟囔着。
“你找找会死啊,先去找!”方童不容辩驳。
县里的新华书店很小,她逛了一圈,再抬头发现方童不见了。心里把人骂了一顿,快步往外走。
一个拐弯,转身一头撞上一个结实的后背,后背书包上的飞机模型挂件在她眼镜上划出长长的刻痕,瞬间,眼睛被撞得生疼。
“怎么走路呢!”声音带着不悦。
方延抬头,看见来人微皱的眉。
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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