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四年(1089年),在朝堂任职四年后,苏东坡带着一身疲惫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知州,自三十七岁任杭州通判,三十九岁离开杭州,到如今五十四岁,时隔十五年,浮生若梦,走过漫长坎坷的十五年后,又见杭州,又见西湖雨露,岁月的风霜染白了苏东坡的双鬓。
苏东坡到杭州后,照例作《进上谢表》,言:“江山故国,所至如归,父老遗民,与臣相问。”今重回杭州,归乡的感觉实实在在,满心喜悦。然而眼下的杭州不比十五年前,“葑合平湖久芜没,人经丰岁尚凋疏”。西湖淤塞,虽几经丰年,人口却不增反降。《宋史?苏东坡列传》里有这样一段记录:既至杭,大旱,饥疫并作。今日杭州已不似十五年前,田野荒芜,瘟疫流行,民生凋敝,哀嚎片野。苏东坡知道,这是三分天灾、七分**导致的结果。实行新法与废除新法反复折腾,朝堂的无休止的党争,受苦的终究是普通百姓。
苏东坡到任杭州面临的第一件要紧事情就是抗疫。被贬黄州时,他曾从眉山故人巢谷子那得到一个名叫“圣散子方”的药方。后苏东坡著文介绍其药效:“自古论病,惟伤寒最为危急,其表里虚实,日数证候,应汗应下之类,差之毫厘,辄至不救,而用《圣散子》者,一切不问”,病情严重的“连饮数剂,即汗出气通,饮食稍进,神守完复”,病情轻微的药到病除,即使“平居无疾,能空腹一服,则饮食倍常,百疾不生”。
“圣散子方”是巢谷子不外传的祖传秘方,巢谷子和苏东坡是年少时的同窗玩伴,当年巢谷子听说苏东坡被贬黄州,不远千里从四川眉山到黄州看望老友,恰逢黄州出现疫情,巢谷子便用“圣散子方”在黄州拯救了不少的生命。苏东坡自幼习岐黄之术,平时也喜欢钻研医术,见“圣散子方”药效奇佳,便想收藏,以备不时之需。经过好一番软磨硬泡才从老友手中得到“圣散子方”。当时巢谷子本不想将药方献出,但经不住苏东坡的软硬兼施,最后在要求苏东坡指着江水发毒誓,保证这些方子只可以自己用来救人,不可外传的情况下,才将方子告诉了苏东坡。此刻,面对气势汹汹的疫情,苏东坡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便将方子公之于众,还让杭州宝石山愣严院的僧人按照圣散子的方子用大锅熬药,然后分设在杭州城街头,免费布施给百姓喝药防疫。不问男女老少,只要服上一大碗,就可避瘴气。苏东坡的这个药见效神速,患病轻的一大碗喝下去很快就能见效,病重的连服几碗,配上饭食也能得以康复,治愈者不可胜数。
然而杭州作为水陆交通要塞,人口流动频繁。苏东坡意识到,要有效控制住疫情,必须设立一家专门的机构,将感染瘟疫的人进行集中收治治疗,阻断疫情传播途径,这也是今天传染病医院和疫情集中隔离点的最早探索与实践。当时杭州府衙并没有预算建设资金,苏东坡与通判赵德麟商议,从府衙的办公经费里拨出二千缗钱,还自己带头捐出五十两黄金。深明大义的苏夫人王闰之也卖掉自己的嫁妆,将所得的钱财悉数捐出来。在苏东坡的大力号召下,大家你一砖,我一瓦,终于筹足了资金,在城中心的众安桥建起抗击时疫的官办医院,苏东坡将其命名为安乐坊。他聘请懂得医道的僧人坐堂治病,为了勉励僧人,他对那些医术高明、三年之内治愈病人达千人以上的僧人,由官府奏请朝廷赐给紫衣以示奖励。安乐坊在疫情期间,收治贫困的确诊病人。而这些确诊病人的收治也很有条理,并不是将他们一窝蜂地安排在一起,而是“宜以病人轻重而异室处之,以防渐染”,根据被感染患者的症状与轻重安排病房,防止交叉感染,直到这些确诊的被感染患者痊愈后,才可离开。
后来为了让安乐坊长久经营下去,苏东坡采用当时很普遍的置田获利方法,以使资金来源稳定。苏东坡还将收到“某宣德”的一笔“金五两、银一百五十两”的礼金,以某宣德名义转捐给了安乐坊。苏东坡还下令:每年从地方税收中拨出一些经费来维持病坊的日常运营。从此,安乐坊成了杭州的常设性官办医院,堪称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所公立医院。值得一提的是,安乐坊及其运作模式很快引起朝廷关注并在全国推广。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朝廷将安乐坊改赐名安济坊,开始在各地设置安济坊,专为穷人治病。
控制住了疫情,苏东坡又马不停蹄的展开了疏浚六国井的工作,当年他任通判时候曾协助太守陈襄对六国井进行了疏浚。然而不到十五年,六国井又告淤塞,时又灾旱,军民皆苦无水。百姓只能花钱买水,但水价很高,甚至出现了水比酒贵的现象。面对这种情况,苏东坡认为治理井水迫在眉睫,于是亲自去实地走访调查,并且找到当初治理六井的和尚子珪,虚心向他求教。
子珪建议要想六国井的管道不淤塞,必须将原来的竹管全部换成陶管,陶管的上下再用石板覆盖保护。虽然这个工程要花很多的钱,需要的人手时间也很多,但苏东坡下定决心,一定要解决六井淤塞的根源问题,使百姓不再受苦。他多方筹集资金,通过艰苦的努力,用了近两个月时间,终于建成了在当时比较理想的供水系统,还把井水引到以前不能到的地方,让甘甜的西湖水,流遍全杭州城,家家都有可饮之水。这一陶管供水系统被认为是世界最早的自来水系统之一。
然而,苏东坡深知钱塘六井虽然修好,但六井的水源在西湖,如果西湖堙塞了,不仅山水无所容蓄,而且即成灾害。此时的西湖由于长期没有疏浚,淤塞过半,“崶台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湖水逐渐干涸,湖中长满野草。苏东坡遂于来杭州的第二年,就率众疏浚西湖。既然要疏通西湖,就必须把阻塞湖底的葑土和淤泥除去。苏东坡在《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中写道“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他奏请朝廷再赐度牒五十道,配合本州赈饥余款,动用民工清除葑草、搬载湖泥。那么,这些被挖出来的泥土又该怎么办呢?苏东坡从白居易筑堤得到灵感,定计废物利用,增筑一条自南徂北的长堤,则行人方便而且葑草湖泥都有用了。苏东坡听取了多方的意见,又经过了仔细的规划,决定把挖出的淤泥集中起来,筑成一条纵贯西湖南北的长堤。自开工之日起,苏东坡亲自督察工事进行,奔走于砾石泥淖之中,甚至忘记回家吃饭,就与堤工同吃。
历时四个月,占据一半湖面的葑田大部分被清除,起自南屏、止于曲院的南北相通长堤也筑成,堤有6桥相接,以便行人,后人名之“苏公堤”,简称“苏堤”。从此“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苏堤建成以后,西湖的疏通工作也完成了。但杂草的问题怎么办呢?这难不倒苏东坡,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沿岸湖面租给百姓种植菱角,但必须要在各自地段内定期拔草,官府将租赁收费用于湖堤保养维护。同时,他在湖中立了三座石塔,划定界限,石塔以内不得种植,以免再次湮塞,从根源上解决了问题。原本淤塞的湖泊,成了灌溉农田的天然水库。西湖地区成为了良田万顷、风光秀丽的鱼米之乡。而这三座石塔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潭映月前身。同时,苏东坡还积极治理运河,解决运河水路交通的堵塞问题,在钱塘江南部修建水闸,开凿新运河,贯通内湖与外河,再疏通杭州水路交通的同时,根本解决了西湖的水患问题。《宋史》记载,“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大家家中有苏东坡的画像,还为他作了生祠,以报答他为杭州百姓谋得的福利。
苏堤春晓,三潭映月,美丽的杭州和西湖自然少不了苏东坡的诗词。“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苏轼《南歌子·杭州端午》)。这首词描写的是苏东坡与朋友在端午节登上杭州名胜十三楼,上片开始就用移情手法描绘了湖光山色的美丽可人,继而用对比手法自身所处的十三楼加以赞美;下片提笔便极写宴饮对酌的游赏乐事,其后则用一曲声满湖山的轻歌曼曲作结。有情、有景、有声、有色,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愉悦之感。
古岸开青葑,新渠走碧流。会看光满万家楼。记取他年扶路入西州。佳节连梅雨,馀生寄叶舟。只将菱角与鸡头。更有月明千顷一时留。(苏轼《南歌子·湖景》)。这首词写于疏浚西湖后,上片先是绘写西湖岸上的清丽景色,之后却笔锋一转:“记取他年扶病入西州。”自己的政治抱负依然难以实现啊!壮志难酬的内心抑郁油然而生。下片写自己的坎坷道路。连绵梅雨、一叶扁舟、菱角飘浮,累累相阻。只有湖面的千顷明月光,皓洁清沏,使人留恋难返。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苏轼《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这是苏东坡在杭州写给老友参寥的词。在这首词中,苏东坡以钱塘江潮喻人世的聚散离合,以“俯仰昔人非”感慨人生的瞬息万变,人生相遇志趣相投、惺惺相惜的知己是人生的一大幸事,纵然分别也无需感慨,深情友谊已刻进心里。
苏东坡与参寥的相识相知一是诗文,二是佛理、三是性趣。苏东坡与参寥相识于徐州,后苏东坡贬黄州,参寥不远千里到黄州陪伴老友一年有余,二人曾同游庐山,在参寥的见证下苏东坡写下了著名的庐山诗《题西林壁》。苏东坡这次到杭州任知州,参寥正好住在杭州孤山智果精舍,苏东坡空闲时间常去找参寥叙旧和讨论佛理。元祐六年(1091年)寒食节过后的第二天,苏东坡和另外两位朋友去孤山智果精舍看望参寥,参寥非常高兴苏东坡一行的到来,便高兴的去打来泉水,生起槐木火煮茶招待朋友。闻着清新扑鼻的茶香,苏东坡觉得此情此景非常熟悉,竟和自己多年前在黄州的梦境一模一样。在黄州时苏东坡曾梦到和参寥一起煮茶论佛,醒来还曾写下“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的诗句。苏东坡遂写下《参寥泉铭》记录此事。
除了参寥外,苏东坡在杭州任知州期间,还与众多高僧交往密切,他在《腊月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中写道:“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描绘了他与两位僧人相谈甚欢的情景。这些僧人中苏东坡与佛印和尚的交往更是传为佳话。佛印此时是杭州名寺金山寺主持。相传有一次,苏东坡学禅有所领悟,觉得心智洞明,了无杂念,按捺不住喜悦,铺笺挥笔,写了一首诗:“稽首天外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八风吹不动”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到了不受得、失、谤、扬、赞、嘲、忧、喜八种情绪的境界,佛性坚定。无论是如今超然的境界,还是写的诗东坡都十分常满意,专程誊抄好差送给在金山寺的佛印,以为会得到佛印的赞赏。出乎意料的是,佛印读完东坡的诗后,只在下端批上“放屁”二字,交给来人带回,东坡看后连喊“岂有此理?”,遂乘船渡江前往金山寺找佛印理论。到了佛印禅房门口,忽然发现了门扉上贴着一张字条,端正地写着:“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东坡这才明白自己心性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因为一句话就动了气。
杭州还是苏东坡的艳遇之地。任通判时他结识朝云,成为一生知己。在第二次赴杭州任知州时,苏东坡又遇到另外一位红颜知己——琴操。据《朱米志林》记载,苏东坡在杭州任知州时,有一天与琴操泛舟西湖,苏东坡扮作长老,琴操扮作弟子,两人进行了一场精彩的参禅对话。苏东坡问:“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顿悟,回答说:“我不愿苦从良,从今念佛向西方“。这次对话后,琴操看破红尘,在玲珑山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潜心修行。琴操出家后,苏东坡曾多次前往玲珑山看望她,试图劝说她回到杭州,但都被琴操婉拒。
除了琴操和王朝云,苏东坡在杭州还曾帮助过另外两位官妓郑容和高莹从良。据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记载,元祐六年(1091年),苏东坡在杭州任知州,三月被召入京,路过京口时,郡守林子中设宴款待,坐中有两名营妓,郑容和高莹,她们拿出申请文书请求落籍从良,销掉乐籍,赎身为民。林子中把文书交与苏东坡,请他定夺。苏东坡略一沉吟,索笔在申请文书后面写下一首《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堕帻。落笔风生,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柔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郑容和高莹起初以为苏东坡不愿意批准她们的请求,苏东坡笑着说:“你们二人也有文采,怎么连判词都不会看呢?“二女再细看,才发现这是一首藏头词,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于是二人立即跪地感激苏东坡的再造之恩。
宋朝的乐籍制度是在西汉的基础上演变而来,它是一种惩罚性制度,将罪犯、战俘等妻女后代籍入专门的名册,构成乐户,由官方乐部统一管制其名籍“乐籍“。在北宋时期,文人与风尘女子的交往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一方面,文人欣赏风尘女子的才艺和美貌,将她们视为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另一方面,风尘女子也借助文人的才名和地位,提升自己的社会影响力,以寻求从良的机会。在宋朝,救风尘一度成为文人圈的一种雅兴。
然而,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苏东坡重回人间天堂,为政还不满两年,朝廷又下来了诏书,命令他卸任杭州知州,返回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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