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四年(1097)二月,在哲宗的授意,章惇的操控下,朝廷再次大规模追贬“元祐党人”。苏辙被贬为化州别驾,安置于雷州(今广东雷州);张耒被贬至黄州监酒税;秦观被贬至横州(今广西横州)编管。即便在家服母丧的晁补之也未能幸免,被剥夺职务。此次一同被追贬的官员多达三十余人。不久之后,苏东坡也被追贬为琼州(今海南海口琼山区)别驾,安置于昌化军(今海南儋州)。此次贬谪,苏东坡的处境更为艰难,成为北宋开国以来受罚最重的官员,其贬谪之重仅略轻于死罪。用苏东坡自己的话说,便是“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赠郑清叟秀才》)。
关于章惇为何将苏东坡贬至海南,存在两种主要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苏东坡在惠州,随遇而安,以苦为乐。当他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但愿长作岭南人”以及“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朝廷,一心要置苏东坡于死地的宰相章惇极为愤怒:哼,你苏东坡在惠州竟如此安逸地“春睡美”,还能睡到五更天,看来得给你换个更远的地方。于是,一道贬令再度下达,苏东坡被贬至海南儋州,取消叙官资格,终身不准北返。至此,他也成为北宋文人中贬谪最远、处罚最重的一位。
另一种说法则认为,苏东坡被贬儋州是章惇的恶趣味所致,纯属一场恶作剧。南宋大诗人陆游持此观点,他在《老学庵笔记》中指出此次追贬中的奇特之处:苏东坡字子瞻,“瞻”字与“儋”字的右边部分相同,故被贬至儋州;苏辙字子由,被贬雷州;刘挚字莘老,被贬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东坡集》卷十五在“别集七十二条”也有此记载:“苏子瞻谪儋州,人以'儋’与'瞻’字相近也;子由谪雷州,人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谪宜州,人以'宜’字类'直’字也。此章惇騃虐之意”。
海南岛自隋代起设立郡治,至宋代时依然是一片荒凉之地。由于远离京城,素有“鸟飞犹是半年程”的说法;其自然条件极为恶劣,“天气卑湿,地气蒸溽”。当时被贬至海南的官员,往往一去万里,千之千不还,大多九死一生。儋州位于海南西北部,据《儋县志》记载:“此地极为炎热,而海风苦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难以调和,蒸腾成云,凝结为水,无不含有毒素。”“寒风侵入肌窍,浊气吸入口鼻,毒水灌入胸腹肺腑,能存活者寥寥无几。”
对于已年逾六旬、长期漂泊且体弱多病的老者而言,被贬至儋州无疑比死刑更为残酷,能够幸存下来基本是不可能的奇迹。苏东坡自己也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他决定将家人留在惠州,仅带着小儿子苏过前往儋州,并嘱咐长子苏迈料理后事:活着不为家人所累,死后就地安葬。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五月,苏东坡被贬儋州的同时,弟弟苏辙也被贬至雷州。得知这一消息,兄弟俩相约在广西藤州相见。久别重逢,各自历经人间冷暖,兄弟相见自是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在广西藤州,兄弟二人一天在一间小店中吃饭。店家端上了两份汤饼。早已饥肠辘辘的苏东坡毫不犹豫,一口气将汤饼吃得一干二净。而苏辙则面露难色,象征性地挑起几根汤饼,又放下筷子,连连叹息。苏东坡深知弟弟的困境及其叹息的缘由,但明白过多的思虑也无济于事。生活还需继续,唯有勇往直前。他轻拍弟弟的肩膀,笑道:“子由,吃这样的饭,何必细嚼慢咽、细细品味?”说完,便哈哈大笑。
兄弟二人此行先一同前往苏辙的贬谪地雷州,之后苏东坡再前往儋州。或许是在患难中更显兄弟情深,或许彼此心照不宣:此次别离,不知何时再聚。因此,他们格外珍惜这段共处的时光。短短五六百里的路程,他们走走停停,竟耗时二十五天。
在这二十五天里,他们同吃同住同行,夜雨中对床而眠,追忆儿时欢乐;举杯对饮,感慨世事无常。多么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滞,让这份亲情的温暖再多一些、再久一些、再浓一些,足以抵御未来将面临的严寒酷暑、风霜雨雪。分别那天,苏东坡登上孤舟,向弟弟挥手告别。苏辙在岸边依依不舍地远眺,直到小舟消失在茫茫天际。此次一别,竟成兄弟二人的永诀。
从四月十九日自惠州启程,至七月二日抵达儋州,苏东坡的行程路线依次为:惠州→广州→新州→梧州→藤州→雷州→徐闻→琼州(海口)→儋州。全程2400公里,历时两个半月。
抵达儋州后,苏东坡不幸病倒。海南的生活条件极为恶劣,居所破败不堪,气候湿热难耐。用苏东坡自己的话说:食无肉,出无友,居无屋,病无医,冬无炭,夏无寒泉,堪称“六无之地”。
当地州官张中对苏轼的遭遇深表同情,背着朝廷为苏东坡及其子苏过安排了几间年久失修的破茅屋,一遇到下雨,四处漏雨,不得不抱着被子到处躲雨。“几间破茅草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苏东坡在诗中如日记般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张中见苏东坡父子境况凄惨,遂安排人员对房屋进行了修葺。然而,此事传至京城,章惇得知后竟然罢免了张中的职,派人将苏东坡逐出官舍。
从不向困难妥协的苏东坡,再次秉持自力更生精神,在城南桄榔林中搭建了三间小屋。那些常向苏东坡请教学问的学子、邻里、百姓,纷纷伸出援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甚至曾被朝廷批评的张中也不顾一切前来相助。1098年,历时三个月,房屋终告落成。苏东坡欣喜之余,挥毫写下《桄榔庵铭》:“东坡居士谪于儋州,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桄榔庵虽不及中原宅院那般气派,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三间小屋错落有致,四周桄榔树环绕,绿叶婆娑,为这简陋的居所增添了几分生机。半生漂泊的经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但无论身在何处,苏东坡总有办法,将看似无趣的生活过得妙趣横生。政治上没有前途的人,要在生活中要努力的为自己闯开一条路。苏东坡很快从“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的迷茫中走了出来。
苏东坡与儿子苏过每日在桄榔庵或吟诗作画,或与来访的学子、邻里谈笑风生,将这“六无之地”过得有滋有味。他深知,自己虽身处逆境,但精神不能垮,要以乐观的心态面对一切。苏东坡在《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一诗中写道:“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从诗中可以看出,虽然身在天涯海角,但苏东坡依然保持着豁达乐观的态度,将自己比作古代的箕子,决心在这偏远之地传播文化。
绍圣四年(1097年)十一月,苏东坡在军使张中的陪同下,拜访了当地学子黎子云。在交谈中,有人提议为苏东坡建造一座学堂,以便他能在当地传播文化知识。苏东坡欣然同意,并与众人共同出资,在黎子云住所附近建起了这座“载酒堂”。“载酒堂”的名字源自《汉书?扬雄传》中“载酒肴从游学”的典故,寓意文人雅士聚集讲学的场所。苏东坡在《载酒堂二首》中写道:“子瞻谪海南,寄傲古儋州。儋人喜见之,载酒从之游。”生动地描绘了当时儋州学子带着酒食前来向他求学的情景。
载酒堂建成后,成为苏东坡在儋州传播中原文化的重要基地。他在这里“设帐授徒,敷扬文教”,不仅为当地读书人讲解儒家经典和诗文创作,还鼓励他们参加科举考试。
儋州物质匮乏,常常买不到墨。为了便于学生习作,苏东坡便自己动手制墨。一次在制作“松烟墨”时,不慎引发墨灶起火,险些将屋子烧毁。然而,他并未因此烦恼,反而自鸣得意,称自己制作的墨与唐代著名制墨工匠李庭珪所制的墨不相上下。
苏东坡积极鼓励当地学子勤奋学习,踊跃参加科举考试。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是对姜唐佐的悉心培养。姜唐佐不仅是儋州历史上首位举人,更是苏东坡的得意门生。苏东坡激励姜唐佐外出应试,并在赠别诗中深情写道:“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同时,他与姜唐佐约定:“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后来,姜唐佐果然在苏东坡北归后的第三年成功考中举人,实现了海南科举史上的“破天荒”突破。
除了姜唐佐,苏东坡还培养了符确等一批杰出学生。符确于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年)考中进士,成为海南历史上首位进士。苏东坡在儋州开办学堂、悉心培养人才,对儋州乃至整个海南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琼台志》记载:“宋苏文忠公南迁时,琼士仅得姜君弼、黎子云、王公辅、符林数人,而黎、王、符皆儋产。公于子云载酒问奇,尤加敬焉。昔杨子云论弃朱崖为捐之之力,否则介鳞易我衣裳,公不然之,盖有感于此也。阙后王霞举、符确辈继出,儋遂为名州矣。”正是在苏东的积极带动下,宋代以后海南人才辈出,逐渐发展成为全国知名的礼乐文化之乡。
苏东坡在海南期间,除了积极传播中原文化、兴办教育事业外,还深切关注当地的民生问题。他目睹大量荒地闲置无人开垦,百姓多依赖贸香为生,过着“朝射惊麏、夜逐猛豨”的艰辛生活,内心深感忧虑。为此,苏东坡创作了《和陶劝农六首》,劝勉百姓投身农业生产:“咨尔黎汉,均是一民。鄙夷不训,夫岂其真。怨愤劫质,寻戈相因。欺谩莫诉,曲自我人。”在诗中,苏东坡苦口婆心地劝说群众改变“不麦不稷”的现状,重视农耕,改进工具,发展水稻生产。他还亲自向农民传授先进的农业技术和生产经验,助力提升农作物的产量与质量。他在《和陶劝农六首》中写道:“春无遗勤,秋有厚冀。云举雨决,妇姑毕至。我良孝爱,袒跣何愧。百谷既登,家史作社。”以此鼓励农民勤勉耕作,坚信“有耕耘必有收获”。
苏东坡初到海南时,发现当地百姓饮水困难,便指导他们凿泉挖井,充分利用地下淡水资源。他耐心教化群众讲究卫生,指导勘察水脉,掘土打井,避免饮用沟渠浊水。苏东坡更是身体力行,在居住地亲自打井取水,留下了著名的“东坡泉”。
在儋州期间,苏东坡还广泛收集药方,为民治病,深得黎民爱戴。他不仅钻研医药知识,还向百姓传授简单有效的医疗方法,助其防治疾病。在《与程秀才三首》中,苏东坡曾描述儋州“病无药”的困境,但他并未气馁,而是积极寻求解决办法。他收集整理了大量民间药方,《苏沈良方》一书中多有记载,其中不乏适合南方气候和环境的治疗方法。
热爱美食的苏东坡,在海南见生蚝硕大肥美,就对生蚝这种美味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在文章中详细记录了生蚝的食用方法。他甚至担心这种美味的食物被其他人发现,从而分享他的美味。如果苏东坡生活在当代,必定也会被视为一位“吃货”。他在文章中写道:“乙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之有也。取其大者,炙热,正尔啖爵,又益煮者。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除此之外,苏东坡还积极探索养生之道。在《谪居三适三首》中,他详细记录了每日早起理发、午间窗边坐睡、夜晚睡前濯足的生活习惯。远离政坛的喧嚣,他的生活悠然自得,仿佛置身仙境。尽管生活艰辛,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在寓居儋州的三年多时间里,苏东坡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书信等作品,这些作品不仅数量丰富,而且艺术水平极高,展现了苏东坡晚年成熟的艺术风格和深刻的思想内涵
此外,他还完成了对《论语》、《尚书》、《易经》三部儒家经典的注解工作。苏东坡在儋州依旧热衷于和陶诗。他不仅在形式上模仿陶渊明,更在精神内涵上与陶渊明达到了共鸣,体现了苏东坡晚年对人生和自然的深刻思考。
《儋耳山》是苏东坡初到儋州时创作的一首五言绝句,也是他在儋州唯一一首专门题咏山水的诗作:“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馀。”这首诗表面上是描写儋州的一座山岭(后被称为儋耳山或松林山),实际上是苏东坡借景抒情,以“女娲补天”的典故自喻,表达自己虽有才华却被朝廷弃置的忧愤之情。诗中的“道傍石”和“补天馀”,既描绘了儋耳山周围的自然景观,又暗喻了苏东坡自己被朝廷贬谪的遭遇。
《和陶拟古九首》是苏东坡在儋州创作的一组重要作品,其中第九首尤为著名:“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翛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日暮鸟兽散,家在孤云端。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遗我古贝布,海风今岁寒。”这首诗生动地描绘了一位黎族山民的形象,通过与这位山民的对比,苏东坡反思了自己被贬谪到草莽之地的命运。诗中“遗我古贝布,海风今岁寒”一句,表现了黎族山民对苏东坡的善意,也反映了苏东坡对当地人民质朴善良品质的赞赏。
《峻灵王庙碑》是苏东坡在即将离开儋州时创作的一篇碑文,文中他写道:“方壶蓬莱此别宫,峻灵独立秀且雄。为帝守宝甚严恭,庇荫嘉谷岁屡丰。”这篇碑文表面上是为儋州的峻灵王庙撰写的记文,实际上表达了苏东坡对海南这片土地的感激之情。他将海南比作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赞美峻灵王为天帝看守宝物的忠诚,同时也表达了对海南人民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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