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秋水》中有这样一段话: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苏东坡被贬谪儋州,历经九死一生,但他凭借自身的豁达和道术,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活出了别样的人生,成为了那个火不能烧伤、水不能淹死、寒暑不能侵害的人。
风雨过后总会有阳光,在儋州谪居三年后,年过花甲的苏东坡迎来了人生的又一次转机。宋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驾崩。天道轮回,杜太后临终兄终弟及的皇位继承遗言在太祖太宗后,再次因哲宗无子,不得不传位给弟弟赵佶。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艺术皇帝,水浒传中那位酷爱花辰纲、私会李师师,后来陷入靖康之耻的宋徽宗。在徽宗登基初期,由先帝神宗皇帝的皇后向太后摄政。这位太后和她的婆婆高太后一样,有一种天生的善恶感,且爱惜人才,对于苏东坡这样的才子,向太后一向十分喜爱。
向太后摄政不久,朝廷颁布大赦令。同年5月,64岁的苏东坡接到诏命,移廉州,九死一生的他终于得以回到中原。苏东坡北归前一天夜晚,连日的风雨终于停歇了,傍晚天空霞光万丈,仿佛老天都在他的北归庆祝。苏东坡彻夜无眠,窗外天空一轮明月高挂,没有云彩遮盖。月光照在海面,显得格外澄清。苏东坡远眺,思及平生际遇,这天容海色就如同他自己一样,尽管历经风雨,但本色不改。夜半涛声,令他想起了孔子所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自己持守着原则,思想被迫来到海南,如孔子所说的一样桴海行道,不愿改变其道。但如今受诏北归,自己虽然在儋州做了些事,但因身处逆境,贡献有限,那行道于海外的志愿这次算是落空了。又回忆起《庄子·天运》中所写的一段:黄帝在洞庭湖边演奏《咸池》乐曲,并借音乐阐述玄理。现在渡海北返,这波涛之声,真如《咸池》乐曲啊!虽然之前南渡时见过,但这次北返又有新的感受,而且听着海风呼啸声,恰如自己平生所遇,跌宕起伏。儋州地处偏远、荒芜、险恶,可以让我死了一千次,一万次,但我也不怨恨,因为这块地方着实奇妙,这次旅途真是奇绝啊,真的是我平生难觅的一次旅程!面对凄凉的夜景,苏东坡留下了他在海南的最后一首诗:“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人眼中的悲苦,于苏东坡而言,却是足以冠绝人生的乐事与幸事。
离开儋州之际,黎族父老携酒相送,执手泪别。苏东坡感慨万千,挥笔写下《别海南黎民表》以慰藉离愁,诗中云:“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面对这三载岁月中的种种幸与不幸,他心中充满无限感慨与感激。他曾以为自己将终老于此岛,再无归期,然而世事难料,三年光景如梦一场,留下的唯有感恩与怀念。
六月二十日夜,苏东坡一行从海南澄迈通潮港登船启程北归。澄迈城外的通潮阁,月色皎洁,大潮席卷,涛声如雷。此时正是登船时分,六十四岁的苏东坡站立船头,眺望天空。月光澄明,平铺海面,仰望湛蓝夜空,聆听惊涛阵阵。星夜渡海,潮涌心头,境由心生。回首琼崖,风景旧曾谙;贬谪三年,即将别去。三年苦楚、愁瘴雾锁、奸佞当道、浮云蔽日,皆在眼前如烟飘过。在这浪漫时刻,他感受到生命脉动与心灵激荡。
雪浪扑向船头,浪花打湿衣襟,他纹丝不动。在生命的三个维度上,此君平生经历与常人略有不同。在时间维度上:漂泊是底色,此生不是被贬,即是在被贬路上;在空间维度上:坚韧是傲色,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在精神维度上:孤独是本色,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已是常例。犹如黄州那只寒夜雪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宁可孤独,绝不屈服;宁可抱恨,绝不苟且。心如海洋般宽阔。船入琼州海峡,月如水,海如镜。海天相接,星月共舞,一派清澈澄明景象。满天繁星倾泻而下,海面如同仙境,美得令人陶醉。
途经雷州时,苏东坡看望了学生秦观。秦观因苏东坡一案被贬至雷州。异地相遇,师生相会,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九死一生,竟能再度团聚,实为莫大的幸事。秦少游身处雷州,不禁让苏东坡回想起三年前,贬谪琼州时,与弟弟苏辙在雷州相遇的情景。当时两人曾在雷州天宁寺同住三天,形影不离。
六月二十五日,苏东坡与秦观依依惜别,离开雷州前往廉州。沿官道前行四五十里,尚未离开雷州境内,便遭遇连日暴雨,四周水位上涨,道路泥泞不堪,无奈之下只得暂住雷州兴廉村净行院,并写下《雨夜宿净行院》:“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淼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
大雨滂沱,持续数日,归期有限,苏东坡只得冒险改走海路。在北部湾的茫茫大海中,一叶疍舟漂泊不定。雨夜渡海,波涛起伏,令人心惊胆战。船舱内,苏东坡坐起四顾,怀抱乌嘴,一人一狗,漂浮于苍茫海天之间。这般情景,恰似人生境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艰难险阻接踵而至。苏东坡不禁叹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幸好,风雨过后,海面逐渐恢复平静,最终在合浦白石顺利登岸。一路上颠簸不堪,步步艰难。
刚到廉州一个月,苏轼又接到命令,改任安徽舒州团练副使,湖南永州安置。苏东坡不得不从廉州再次出发,途经白州(广西博白县)、鬱林州(广西玉林)、容州(广西容县)、藤州(广西藤县),迤逦前行,终于抵达梧州。随后,从梧州乘船,沿西江顺流东下,十月到了广州。这时候长子苏迈带着惠州的家属在此等候苏轼。在广州,苏轼过了一段惬意日子,儿孙齐聚,享受到了久违的天伦之乐。而且,他在这里受到热烈的欢迎,连日宴饮。在广州停留一段时间以后,苏轼全家乘船出发,逆北江而上,前往湖南永州。可是,船刚到韶关,苏东坡又接到命令,任命他为成都提局观,自由选择地方居住。如此一来,他不必去永州了。
然而,此时苏东坡却不幸病倒,史称“病卧韶关”。57岁南贬时,苏东坡曾在韶关写下《望韶石三首》中的“此方定是神仙宅”诗句,如今北归,再见韶关,不禁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十二月七日,船只抵达韶州。一路颠沛流离,苏东坡体弱多病,在韶州调养了一个多月。期间,韶州太守、曲江县令、河源县令等官员,以及当地住持、禅师纷纷盛情挽留,频频来访,日日宴请。在这寒冬腊月,苏东坡拖着病体,不得不与之周旋,彼此间赠诗唱和。
得知苏东坡不用前往永州,可以自由选择地点居住,一路上有许多朋友邀请他同住,但他仍决定回常州。他在给好友钱世雄的信中写道:“此行即往常州居住,不知郡中有屋可僦可典买者否?”委托钱世雄在常州城内为自己找房子。后来,弟弟苏辙(子由)来信邀他去颖昌(今河南许昌)同住。当弟弟劝他归颖昌居住时,苏东坡曾一度犹豫。
此时,在东坡看来,常州是他喜欢的地方,风光优美,鱼米之乡,有现成田产,有亲友旧交,也曾生活过。颖昌是弟弟苏辙的居住地,兄弟俩感情深厚,之前也曾有约结邻而居。东坡思忖,到底是归常州还是颖昌?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给朋友的信中说:“渡岭过赣归阳羡或颖昌”,表明东坡有些犹豫。然而此时向太后病逝,徽宗任命曾布为相,朝廷有暗含着一场新的风雨,东坡最终决定远离政治,将目光锁定在常州。
宋元符四年(1101年)正月下旬,苏东坡踏上了告别韶关的旅程。举目远眺,前方是巍峨的大庾岭,亦称梅岭。他计划途经江西、九江、湖口,沿长江顺流东下。此刻,梅关古道上雪花飘舞,满山梅花竞相绽放,娇艳红润,傲寒盛开,吐露芬芳,宛如点点繁星,又似熊熊火焰,在冰雪中独自绽放着绚烂。此情此景,令他心潮起伏:岭南素来被视为“蛮貊之乡,瘴疬之地”。流放至此的人们,一旦越过梅岭,便油然而生去国离乡之悲,心情凄凉。如今,蒙赦北归,唯有跨过梅岭,才算真正摆脱苦难,心中不禁悲喜交加。七年前,南行至大庾岭梅关时,他曾写下“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的诗句。此刻,回首往昔,那段岁月犹如噩梦。敌人为置他于死地,将他困于瘴病肆虐、环境恶劣之地。当时,他已年届五十七岁,体弱多病,双目昏花,左手麻木,右臂无力,自感垂老流放,再无生还之望。在启程南下之际,便与长子苏迈诀别,嘱其料理后事。
七年贬谪,终遇赦北归,实乃大难中的幸事。宋庐陵曾达臣敏行在其《独醒杂志》中记载:东坡行至庾岭之上,稍作憩息于村店,忽有一老翁出,询问随从:“此官何人?”答曰:“苏尚书。”翁再问:“莫非苏子瞻乎?”答曰:“正是。”老翁遂上前揖拜东坡,言道:“闻人多方害公,今日得以北归,实乃天祐善人也。”东坡闻言,笑而致谢,遂题诗于壁上(《大庾岭村居题壁》):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当时与苏东坡先后贬岭南之人,大多已成鬼魂,如吕大防、刘挚、范纯仁、范祖禹等。苏东坡在岭海七年,生活狼狈,劳苦万状,“罪废闲冷,众所鄙远”。在惠州,缺医少药,因痔疾发作,痛苦呻吟百日。瘴疫流行,夺去爱妾朝云生命。在儋州,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无书籍、笔墨纸张,一无所有,只能以红薯、紫芋、藤蔓、苦荠充腹,内心苦痛与愤恨至极,不胜唏嘘。
在梅关岭下的古村中,他给弟弟苏辙写下了《度岭寄子由三首》:
七年来往我何堪,又试曹溪一勺甘。
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
波生灌足鸣空涧,雾绕征衣滴翠岚。
谁遣山鸡忽惊起,半岩花雨落毵毵。
投章献策谩多谈,能雪冤忠死亦甘。
一片丹心天日下,数行清泪岭云南。
光荣归佩呈佳瑞,瘴疬幽居拥晚岚。
从此西风庾梅谢,却迎谁与马毵毵。
山林瘴雾老难堪,归去中原茶亦甘。
有命谁怜终反北,无心却笑亦巢南。
蛮音惯习题伦语,脾病萦缠带岭岚。
赖有祖师清静水,尘埃一洗落毵毵。
一生三贬,跌入深渊。章惇、赵延之之流竭尽陷害之能事,苏东坡先被贬至惠州,再贬至儋州,仍不罢休,又派湖南提举常平董必前往广西察访,意欲置苏东坡于死地。幸得他人劝阻,方才作罢;随后又遣使臣赴海南,将苏东坡逐出所赁官舍,使其流离失所。安排苏东坡居住官舍的军使张中被黜致死,相关官员亦遭降职削官。更令人愤慨的是,竟令人烧毁苏东坡的文集手稿、山水画卷,并昭告天下:私藏苏东坡文稿者,将与苏东坡同罪。派御史逐家搜查,吓得不少与苏东坡交往的文人纷纷烧毁文稿手卷,以求自保。
天罗地网,恢恢难逃。如此歹毒,天理何在?!难怪有人发出“能雪冤忠死亦甘”的悲愤呐喊。“一片丹心天日下,数行清泪岭云南。”一代文豪,远谪南荒,竟落得无家可归、无处可依、无一立锥之地。试看这位须鬓雪白、毛发“毵毵”、幽居瘴疬、脾病缠身之人,还有那“大江东去”的豪放英姿吗?寒风吹拂,衣袂飘飘。他望着漫天飞雪,天寒地冻,而梅花幽香,却萦绕身旁,仿佛诉说着不屈的故事。“下岭独徐行,艰险未敢忘。”他深知,人生如这梅岭之行,虽有风雪交加,却也有梅花相伴。这傲雪凌霜的娇艳,不正是人生的写照?无论境遇如何艰难,也要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傲骨如梅枝,冰雪压不弯。纵使无人欣赏,依然芬芳四溢。
过梅岭时,他还写下一首诗《赠岭上梅》: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天地苍茫,风雪交加。他带着乌嘴,在雪中踏行。雪地里,印下清晰的足迹。那足迹,似是他一生坎坷的印记,每一步都写满了沧桑与坚韧。乌嘴在旁,时而欢快地奔跑,时而安静地跟随,仿佛也知晓主人此刻复杂的心境。他望着远方,心中五味杂陈,这一路的贬谪流放,历经无数艰难险阻,如今终于踏上北归之路,可身体却已大不如前。但即便如此,他心中那股对生活的热爱、对理想的执着,从未熄灭。雪依然在下,打湿了他的衣衫,却浇不灭他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他深知,前方的路或许依旧充满未知,但他已做好准备,坦然面对人生的最后旅程。六月上旬,渡江抵达润州(镇江)。在金山寺,偶遇老友李公麟正在为我画像,四目相对,百感交集,随即在画上题诗一首:“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六月下旬,苏东坡终于抵达常州,租住在孙氏宅邸。此时,他的中暑症状日益加剧,腹泻不断恶化,高热持续不退,牙龈出血,无法进食。苏东坡深知大限将至,依照惯例向朝廷上表奏疏,以病为由请求告老还乡,乞求致仕。
他言道:“如今已至常州,百病缠身,四肢肿胀,口渴欲饮,唾血不止,已二十余日无法进食,自料必死无疑。”面对死亡的临近,他的内心却如明镜般透彻。早年在牢狱之中,他曾留下绝命诗:“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对于死亡,他毫无畏惧,不过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即便闻听死讯,也能鼾声如雷。
这一次,死神真的降临了。七月二十六日,苏东坡写下《答径山琳长老》一诗:“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此诗成为他的绝笔。七月二十八日,临终之际,他召集三子六孙至床前,嘱咐道:“吾生未作恶,死必不堕恶道。”言毕,握瑾怀玉,瞑目而逝,化作坡仙,享年66岁。
噩耗传出,天地为之悲泣,吴越百姓纷纷在市井中相拥而哭。一代文豪,南渡北归,千里归途,早已看透生死,心如明月。恰似鸿雁归巢,一路风霜,皆成诗韵。故国神游,笑对沧桑,光芒在困境尽头绽放。正应了那句: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东坡的离世,如同一颗巨星陨落,震动了整个文坛。朝野上下,无不为之动容。皇帝闻讯,特赐祭葬,以表哀荣。各地文人墨客,纷纷撰文悼念,以寄哀思。他的诗词文赋,如同璀璨的明珠,永远闪耀在历史的长河中。而他那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更是成为了后世无数文人墨客的精神楷模。即便是在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能够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那份对生活的热爱与执着,对人生的深刻洞察与智慧。苏东坡虽已远去,但他的精神与作品,却将永远流传于世,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勇往直前,笑对人生。
全书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