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国涵清宫内,已是深秋时节,窗外寒风渐起,宫内却暖意融融。
我和几位好友——莫尼、林达和叶雅,正围坐在一张紫檀木方桌前,中央摆着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黄铜火锅。
红油汤底翻滚着辣椒与花椒,浓郁的辛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驱散了秋日的寒意。
我们涮着薄如蝉翼的灵兽肉片和翠绿的时蔬,欢声笑语不断,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这方小天地无关。
“这肉片烫个三下就好,嫩得很!”莫尼夹起一片肉,熟练地在蒜泥香油碟里一滚,塞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
“还是咱们凌国的火锅够味,”叶雅舀了一勺汤,吹着气,“比那些个精致菜肴痛快多了。”
我笑着点头,刚夹起一筷鲜嫩的竹荪,还未送入口中——
“咚咚咚——”一阵急促而略显紧张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室内的温馨。
离门最近的林达皱了皱眉,扬声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略带怯懦的声音:“凌侍卫,棍帝邀您去厅堂。”
棍帝?朱世倾?
我的心莫名一跳。
他不在他的棍国待着,怎么又跑到凌宫来了?
虽说凌国与棍国疆土相邻,往来相对便利,但他一国之君,频繁造访邻国侍卫的住处,难免惹人闲话。
难道真如外界些许流言所说,他对我… 不,不可能,定是因为“红色审判”那桩棘手的案子。
我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碗中的竹荪悄然滑落回翻滚的红汤中。
“你们先吃,我去去就回。”我对面露疑惑的朋友们说道,整理了一下略显随意的衣袍,快步向涵清宫的厅堂走去。
厅堂内,烛火通明。
朱世倾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他并未穿着象征棍帝身份的繁复朝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江湖侠客的利落。
但即使如此,他周身那股难以忽视的贵气与隐隐散发出的压迫感,依旧让人无法小觑。
“拜见棍帝。”我收敛心神,依礼向他微微鞠躬。
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朱世倾倏然转身,快步迎了上来,伸手虚扶:“沐祈。对我,永远不必行礼。”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
我直起身,歪了歪嘴,试图用调侃冲淡这略显暧昧的气氛:“那可不行。您贵为一国之君,我不过是凌国一小侍卫。您对我如此区别对待,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
话一出口,我才觉有些失言,脸上微微发热。
朱世倾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里面似乎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他并未接我的话茬,而是直接切入正题:“走,我带你一起去调查红色审判。”
说完,他便转身,作势要往门外走去。
“红色审判?”我愣了一下,赶紧跟上,“这案子是我们凌国内部的事务,干嘛要你跟我一起调查?你又不是凌国人。”
虽然知道他与凌国高层似乎有某种默契,但如此直接地介入案件调查,还是让我感到意外。
朱世倾脚步未停,侧头看我,眼神凝重:“经我初步调查,这件案子,绝不仅仅只是一桩普通的宫廷凶杀案。其背后,牵扯到了一股蛰伏已久的黑暗势力。所有与这股势力相关的事件,我都必须亲自参与。”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这关乎大陆的安宁,非止一国之事。”
“黑暗势力?”我心头一凛,想起了卷宗中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和现场遗留的诡异符号。
“嗯。”他颔首,“我手下今日刚提供了一个关键证人的线索,此人或许知晓部分内情。我现在就需要立刻去找他,时间紧迫。你,要一起吗?”
他的目光带着征询,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与期待。
红色审判本就由我主要负责,如今线索可能与更庞大的阴谋相连,我岂能置身事外?
“走!”我没有丝毫犹豫。
离开凌宫,我们步入凌国都城熙攘的街市。
虽已入秋,午后的阳光尚带暖意,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马的辚辚声交织成一曲繁华的市井交响。
我与朱世倾并肩而行,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迁就我,但眉宇间依旧萦绕着一丝化不开的凝重。
我们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一个器宇轩昂,一个清丽飒爽,组合在一起,确实格外引人注目。
“哇,你们看那对,颜值好高啊!”不远处几个结伴同行的少女掩口低语,目光频频投向我们。
“是呢是呢,男俊女美,真般配!而且他俩都好高挑啊!”
“瞧着像是武林中人,气质真好…”
这些窃窃私语清晰地飘入耳中,我的脸颊不禁有些发烫,偷偷瞥了朱世倾一眼,发现他耳根也泛起了可疑的红晕,原本冷峻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我们默契地同时加快了脚步,一时之间,气氛尴尬又微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证人的住所位于城南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弄深处。
那是一间看起来颇为普通的民宅,青砖灰瓦,木门虚掩着。
朱世倾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示意我跟上。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陈设简单,甚至显得有些空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埃气息。
我们刚踏入屋内,尚未适应光线的变化,甚至连证人的面都还未见到——
“嗖!嗖!”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房屋后方敞开的窗户,或者说从窗外那棵大树的浓密枝桠间疾射而入!
他们的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目标明确,直扑向屋内角落一个蜷缩着的人影!
那大概就是我们要找的证人!
他似乎想惊呼,但声音还未出口,其中一名刺客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细长的利剑已然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粗布麻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走!”朱世倾反应极快,在那刺客拔剑的瞬间,他猛地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抗拒,拉着我就向门外疾冲!
“不是,朱世倾,你跑什么呀!”我被拽得一个踉跄,边跑边急道,“凭我俩的功夫,合力足以打倒这两个刺客啊!”我对自己的武功颇有自信,朱世倾更是深不可测,何须如此狼狈逃窜?
“他俩怀里有枪!我刚才看到了衣襟下的轮廓!”朱世倾头也不回,声音急促而紧绷,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
“什么?!枪?”我心中巨震。
在这个仍以冷兵器为主的时代,火器是极其稀少且被严格管控的违禁之物,这些刺客竟然装备了如此凶器!
难怪朱世倾如此忌惮。
就在我们冲出房门,踏入小巷的刹那,“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划破了小巷的寂静!
几乎是本能,我感到一股炽热的气流擦着我的耳畔掠过,身后的墙壁上瞬间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碎石屑飞溅。
“当心!”惊骇之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一扑,将跑在我斜前方的朱世倾猛地向旁边推开!
“噗——”一声轻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随即左手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我低头一看,左上臂的衣袖已被鲜血迅速洇湿,一颗子弹擦过了我的手臂,留下了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啊——好痛——”我闷哼一声,右手立刻捂住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脱力,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沐祈!”朱世倾惊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与恐慌。
他反应极快,在我倒地的瞬间,长臂一伸,稳稳地将我揽入怀中,打横抱了起来。
“抱紧我!”他低吼一声,不再有任何犹豫,抱着我,如同离弦之箭般,沿着曲折的小巷发足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
我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心脏急促有力的跳动,与他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形象判若两人。
身后,脚步声和隐约的咒骂声紧追不舍,甚至又响起了两声枪响,但都打在了空处或墙壁上。
朱世倾抱着我,专挑狭窄、岔路多的巷子穿梭,试图利用复杂的地形甩掉追兵。
我的意识因为失血和疼痛有些模糊,左臂火辣辣地疼,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奔跑的路面上。
就在我们拐过又一个弯,几乎要被逼入一条死胡同时——
“这边!快!”一个压低的、急切的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旁边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年纪大约五十多岁、面容朴实的大叔,正拼命地朝我们挥手,眼神焦急。
他的出现如同绝境中的一根稻草。
朱世倾没有丝毫迟疑,抱着我立刻闪身进了那条窄巷。
大叔也不多话,转身就在前面带路,他对这片区域似乎极为熟悉,带着我们左绕右拐,时而穿过某户人家的后院,时而钻过某个不起眼的墙洞。
身后的追喊声果然渐渐被拉开了距离,最终彻底消失。
七拐八绕之后,大叔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迅速推开木门:“快进去!”
朱世倾抱着我侧身而入,大叔紧随其后,立刻将门闩插上。
这是一间光线昏暗但收拾得颇为整洁的屋子,陈设简陋,却透着一股烟火人家的温暖。
朱世倾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板床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刚一躺下,伤口碰到硬实的床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呜呜呜呜……太疼了……”生理性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眼角滑落。
我并非娇气之人,但这枪伤带来的痛楚,远非寻常刀剑可比。
我的眼泪仿佛烫伤了朱世倾。
他猛地转头,朝着正准备去取东西的大叔,几乎是失控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而充满戾气:“你快点!她要疼死了!”
那大叔显然被朱世倾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吓了一跳,手都哆嗦了一下,连忙应道:“就来就来!”他快步取来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急救箱,打开,里面是一些干净的布条、金疮药和清水。
大叔的动作原本还算稳当,但在朱世倾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注视下,明显加快了速度。
他熟练地用剪刀剪开我伤口周围的衣袖,用清水小心清洗伤口,然后撒上厚厚的金疮药粉,最后用干净的布条层层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朱世倾一直紧握着拳头,站在床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一般。
“包…包好了,年轻人,你快看看。”大叔处理完毕,额头上也沁出了细汗,他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对朱世倾说道,“你俩先休息,我去给你们泡杯热茶定定神。”
“谢谢您……”我忍着痛,虚弱地朝大叔的方向微微颔首,表达感激之情。
若不是他,我们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大叔摆了摆手,退出了这间小小的卧室,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朱世倾两人。
空气似乎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祈,你没事吧?”朱世倾立刻俯下身,万分焦急地凝视着我的脸,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眶泛红,隐约有湿润的水光在闪动。
这位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棍帝,此刻竟因为我受伤而如此失态……
他居然…叫我“祈”…
“没事……”我有气无力地回道,失血带来的寒意开始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就是…好冷…”
深秋的寒意,加上失血后的虚弱,让我感觉如同坠入冰窖,牙齿都开始轻轻打颤。
说完这句话,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仿佛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热源靠近,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了我,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温暖中悠悠转醒。
这股暖意并非来自被褥,而是来源于身后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我被人从身后轻轻拥住,宽阔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背脊,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有效地驱散了我体内的寒意。
我睡眼朦胧地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回笼,然后猛地意识到了当前的处境——我正被人抱着!
而且是在床上!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朱世倾放大的、安静的睡颜。
他闭着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唇形薄而优美。
即便是睡梦中,他的手臂也保持着一种保护的姿态,环在我的腰侧(为了避开伤口),但并没有用力,只是轻柔地贴合着。
“啊——!”短暂的呆滞后,一声短促的惊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溢出。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用力,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怎么了?”朱世倾瞬间被我的动静惊醒,眼眸睁开,初时还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茫,但迅速恢复了清明。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防止我因动作过大而碰到伤口。
“你…你怎么能抱着我呢!”我又羞又急,脸上烧得厉害,连耳根都红透了,继续用力推搡着他的胸膛。
奈何受伤后力气不济,他的胸膛又如同铜墙铁壁,纹丝不动。
朱世倾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脸上也迅速飞起两抹红云,他连忙松开手,有些手足无措地坐起身,眼神飘忽不敢看我,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明显的窘迫:“你…你刚才一直喊冷,浑身冰凉,我怎么叫你都没反应…我…我就想着给你取暖…怕你失温…”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你…你现在感觉好点没?”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想起昏迷前那彻骨的寒冷,以及后来感受到的温暖源泉,心中的羞恼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是为了救我。
“好…好点了…”我低下头,拢了拢衣襟,声音细若蚊蚋,脸上的热度却久久不退。
就在这时,“叩叩叩——”敲门声适时响起,打破了室内尴尬暧昧的气氛。
“好吃的来了。”是大叔的声音。
朱世倾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大叔端着一个小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两杯清茶。
“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补充□□力。”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热情地说道。
他看了看我们俩都不太自然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但体贴地没有多问。
“大叔,谢谢你了。”我撑着想坐起来,朱世倾下意识地想扶,被我眼神制止了,他自己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收回手。
我靠坐在床头,真诚地向大叔道谢,“要不是你今日仗义出手,救了我们,恐怕我们都要惨遭那些刺客的毒手了。”
“大叔,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朱世倾也正色道,对着大叔郑重地抱拳一礼。
“害,没事没事,举手之劳而已。”大叔慈祥地笑了笑,摆摆手,“我看你们不像坏人,被那些拿着凶器的恶人追赶,能帮一把是一把。我叫月九,你们叫我月九叔就行。看你们的打扮和气度,不是普通人吧?”
我们正欲回答——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从远处传来!
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微微颤抖,桌上的碗碟哐当作响!
“怎么回事?”朱世倾脸色一变,瞬间恢复了警惕,几乎是本能地,他又一次伸手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动作似乎越来越熟练了),对月九叔道:“大叔,外面有变,我们需出去看看。”
月九叔也面露惊容,连忙点头。
我们三人迅速来到屋外的小院。
只见不远处的天空,一股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狰狞的恶龙,遮蔽了部分天光,空气中甚至隐约飘来一丝焦糊的气味。
“不好啦!工厂爆炸啦——快跑啊——”大街上,传来几位妇人惊慌失措的哭喊声,人们开始慌乱地奔跑,原本宁静的街区瞬间陷入了骚动。
“外面现在很危险,你们身上有伤,而且那些刺客可能还在附近,今天最好不要轻易出去了。”月九叔看着远处的烟柱,忧心忡忡地劝道。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街角一处张贴告示的木栏上,一张灵符(这个世界的“广播”装置)正在循环播放着官方的紧急通告:
“今日新闻:凌国都城西南区域的吉祥村发生重大安全事故!八宝街道的城新工厂发生原因不明的大爆炸!初步统计,死亡人数已达十人,伤亡人数五十三人,数字可能进一步上升!官府已紧急介入救援并调查原因。提醒附近居民,因工厂内情况复杂,存有易燃易爆物,近期尤其未来三天,请尽量不要出门,留在家中,紧闭门窗,以免工厂发生更为可怕的二次爆炸,造成更大伤亡!”
通告的声音冰冷而急促,反复回荡在骚乱的街道上空。
朱世倾与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无奈。
证人已死,线索中断,外面刺客环伺,加之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案引发全城戒严,搜查行动势必更加困难。
“看来,只能暂时在此叨扰月九叔了。”朱世倾沉声道,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于是,我和朱世倾,这对身份特殊、境况尴尬的“临时搭档”,不得不在这位好心的月九叔家中,开始了为期至少三天的“同居”生活。
接下来的两天,外界关于爆炸案的议论纷纷扬扬,官府的搜查似乎也波及到了这片区域,时常能听到街上有兵士列队经过的脚步声。
我们谨遵告诫,没有外出。
我的伤口在月九叔找来的、据说效果不错的草药敷贴下,疼痛逐渐减轻,开始结痂愈合。
朱世倾大部分时间都守在我床边,或是靠在窗边警惕地观察外面的动静。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红色审判的线索碎片,关于他追查的那股神秘黑暗势力“影阁”的只鳞片爪,关于彼此对武学、时局的看法……
抛开最初的身份隔阂与尴尬,我不得不承认,他见解独到,思维缜密,胸怀与眼界远超常人。
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然而,到了夜晚,新的“难题”出现了。
月九叔家确实只有这一间卧房和这一张床。
他本人平日睡在隔壁一间更小的、堆满杂物的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备用床板也给了我们。
“啊?月九叔,您家里就…就刚才那一间屋子能睡人了吗?”当我得知这个情况时,惊讶地差点咬到舌头,“那…那…”我的目光在朱世倾和那张不算宽敞的床之间来回逡巡,脸又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没事,我睡沙发。”朱世倾看到我为难的样子,立刻接口道,语气平静,仿佛理所当然。
“那可不行!”月九叔连连摆手,一脸不赞同,“都入秋了,夜里寒气重,睡在那硬木沙发上,非得冻出病来不可,根本睡不着觉!我这家里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确实没有备用的床了,因为我独身多年,准备不足…不过,倒是还有一条干净的备用被子,虽然薄了点。要不…给你铺在地上,你将就一下?”
月九叔看向朱世倾,提议道,眼神里带着歉意。
朱世倾看了看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又看了看我窘迫的神情,沉默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多谢大叔。”
他接过那条看起来确实不算厚实的棉被,默默地铺在了我床边的地上。
夜深人静,烛火熄灭。
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地上朱世倾平稳的呼吸声。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黑暗中,每一种细微的声音和感觉都被无限放大。
“阿嚏——!”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压抑不住的喷嚏声打破了寂静。
紧接着,是有些窸窣的、蜷缩身体的声音。
我被这声音吵得清醒了些,艰难地侧过身,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向地上看去。
只见朱世倾果然蜷缩在那条薄被里,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深秋的夜晚,大理石地板的寒气,绝非凡体肉胎能轻易承受。
夜深人静,月九叔家的小小卧房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因远处工厂爆炸而引发的零星犬吠,以及更夫敲打梆子的悠长回音,提醒着这个世界并未完全沉睡。
烛火早已熄灭,清冷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房间内洒下一片朦胧的微光,勾勒出家具简洁而沉默的轮廓。
我躺在不算宽敞但尚且温暖的床上,身下的硬板床因为铺了厚厚的干草和棉褥,倒也并不硌人。
左臂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隐痛,但比起白日的钻心刺骨,已好了太多。
然而,比伤口更让我难以入眠的,是床下地板上传来的、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细微声响。
那是一种牙齿轻轻打颤的“咯咯”声,伴随着身体因为寒冷而不自觉蜷缩时,衣物与薄被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起初,我试图忽略它,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用没受伤的右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被角,心里默念:他是棍帝,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冻一晚上应该……没事吧?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无奈,若再同榻而眠,成何体统?
可是,那声音如同魔音灌耳,越来越清晰。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白日里抱着我狂奔时,那坚实可靠的胸膛;为我包扎伤口时,那焦急泛红的眼眶;还有我昏迷时,那驱散了彻骨寒意的温暖怀抱……他本可以不管我,或者将我交给手下,但他没有。
他亲自涉险,又因为我的受伤而不得不滞留于此,如今却要在这冰冷的地板上受冻。
内心的挣扎如同沸水般翻腾。
理智和礼教在耳边尖声提醒着界限,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与不忍,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终于,在他又一次明显是因寒冷而倒抽一口气之后,我所有的心理建设彻底崩塌。
我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再次侧过身,面朝床外。
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我能看到地上那团蜷缩的身影。
他将那床薄得可怜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缩成虾米状,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丝可怜的热气。
那背影,哪里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威严与冷峻,分明只是个在秋夜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普通人。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那细若蚊蚋的声音从唇齿间逸出:
“你…很冷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问的是什么蠢问题!简直是明知故问!
果然,地上那团影子动了一下,传来朱世倾带着明显鼻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哆嗦,甚至带着点委屈闷气的声音:
“废话…”他顿了顿,似乎想维持一点风度,但身体的诚实反应压倒了一切,“这可是大理石地板,我直接躺在地上,连层垫褥都没有,能不冷嘛…”
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那最后一句带着颤音的抱怨,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尖。
最后一丝犹豫也被这股莫名的情绪冲散了。
我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用更小的声音,仿佛耳语般说道:
“那…要不你上床来睡吧…”
话音刚落,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地上那团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
他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因为太冷而出现了幻听。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黑暗中迅速升温,烧得厉害。
生怕他误会,或者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我立刻又羞又急地补充道,语气刻意装出凶巴巴的样子,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和无措:
“不过!我警告你!我睡这头,你睡那头!”我用手在床铺中间虚划了一下,仿佛那里有一条无形的界限,“知道了吗!不许越过中间!不许乱动!更不许…不许脱衣服!”
这一连串的“不许”说完,我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黑暗中,陷入了短暂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随即,我听到一声极轻极低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笑。
那笑声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仿佛羽毛轻轻扫过心尖,让我的耳根也跟着烫了起来。
“好。”
他应道。
只有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温顺,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动作麻利地抱起那床薄被,站起身。
月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影,他站在床边,似乎犹豫了一瞬,像是在确认那条“楚河汉界”的具体位置,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我的情况下,在床的另一头躺了下来。
床铺因为增加了另一个人的重量而微微下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得极大,震得我心头一跳。
我们两人,各自裹紧了自己的被子,背对着背,僵硬地躺在床的两端。
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更是礼教、身份和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
然而,尽管隔着两层被子,尽管分睡两头,另一具身体带来的、不同于被褥的温热体温,还是不容忽视地传递过来。
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充满了这方狭小的空间。
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种清冽的、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来自为我包扎的金疮药)和秋夜的微寒。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比平时稍显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感觉到他因为刚刚受冻,身体还未完全回暖而偶尔传来的、极轻微的颤抖。
每一次颤抖,都像是一圈微小的涟漪,通过床板的细微震动,传达到我的身体,让我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我紧闭着眼睛,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而尴尬的平衡,或者……触碰到那条我亲手划下的界限。
他也一样,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呼吸声被刻意放得轻缓,但那份紧绷感,与我如出一辙。
在那段关于“上床睡觉”的惊心动魄的对话之后,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更为奇异的寂静。
我们各自僵在床的两端,背对着背,仿佛两尊被时光凝固的石像。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伤后的虚弱,最终还是如同潮水般漫过了紧绷的神经,我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沉向睡眠的边缘。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朦胧之际,一股似有若无的、清浅而独特的气息,开始悄然钻进我的鼻腔。
那并非熏香,也不是草木尘土之气,而是一种……带着些许暖意,类似于……奶香的味道?
极其干净,甚至有些甜润,并不浓烈,却异常固执地萦绕在周围,仿佛是从身后那具温热躯体里自然散发出来的。
是朱世倾身上的味道。
这认知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这味道与他平日里冷峻威严的形象实在相去甚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感,甚至可以说是某种脆弱感。
它不像战场上铁与血的气息,也不像朝堂上熏染的龙涎香,就是一种干净的、近乎原始的温暖体息。
我下意识地、更深地呼吸了一下,那淡雅的奶香仿佛带着某种安神的魔力,又像是诱人沉沦的迷药,让我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差点就要不管不顾地陷溺进这片陌生的、属于他的气息海洋里。
就在我心神摇曳,几乎要迷失在这片暖香中时——
“你身上什么味道,挺好闻的。”
朱世倾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低沉而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沙哑,打破了维持许久的微妙平衡。
我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一个激灵,瞬间从那种朦胧的状态中彻底惊醒,心脏狂跳。
他……他也闻到了?他也注意到了我身上的味道?
“哦…是…是栀子花味的香膏…”我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前几日…玉听送我的…说是凌宫新进的贡品…”
我胡乱地解释着,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刚才那一瞬间被他气息蛊惑的失态。
为什么我要这么紧张?不过是一盒香膏而已!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说话。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对话所带来的涟漪,却并未平息,反而让接下来的寂静变得更加可怕。
先前那种因尴尬和寒冷而生的安静,至少还有彼此细微的动静作为背景音。
而此刻,我们两人似乎都刻意屏住了呼吸,连翻身的动作都彻底停止,生怕任何一丝声响都会暴露自己内心不为人知的波澜。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若有似无的奶香与栀子花香在静止的空气中无声交织、缠绕,编织成一张无形却又密不透风的网,将我们两人牢牢笼罩其中。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静默里,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
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放大。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感受到伤口随着心跳传来的、一下又一下的钝痛。
我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打破这该死的、快要让我疯掉的安静!
任何一个话题都好!
大脑一片空白,搜肠刮肚之下,一个极其突兀、甚至与当前处境格格不入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几乎是不过脑子地,用带着哆嗦、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你明天…可以陪我去附近买一部手机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是什么蠢问题!
我们现在是被刺客追杀、借宿在陌生大叔家的逃难状态,外面还有工厂爆炸引发的戒严,我居然想着去买手机?
他一定会觉得我不可理喻,或者是在没话找话。
黑暗中,朱世倾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对我来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他是不是在思考怎么拒绝我?
或者觉得我疯了?
“能,我给你买。”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他答应了?
而且……他说“我给你买”?
“谁要你买,我有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不愿欠人情的别扭劲儿又上来了,我立刻嘴硬地反驳,尽管我的俸禄确实不算丰厚。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哼笑。
“呵,”那笑声里带着他惯有的、几分洞察一切的慵懒和霸道,“就你那点破俸禄,哪买得起最好的手机…我给你买就是了。”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为我花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种不容拒绝的强势,让我心头莫名一悸,有种被牢牢掌控的感觉,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讨厌。
然而,理智和矜持还是在最后一刻拉住了我。
我怎么能随便收他如此贵重的礼物?
我们之间……算什么呢?
“那…那不成…”我声音更低了,带着明显的慌乱和窘迫,“我又不是你女朋友,怎么能收你的礼物…”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到底在说什么?!
“女朋友”这三个字,怎么会如此顺溜地从我嘴里蹦出来?这简直像是在……暗示什么,或者是在刻意地划清界限,却用力过猛,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
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朱世倾的身体也瞬间僵硬了。
那萦绕在周围的、原本交织缠绵的奶香与栀子花香,仿佛也因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而骤然停止了流动。
他不再说话。
连一个单音节的回应都没有。
之前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厚重,仿佛一块巨大的寒冰,将我们两人冻结在这张小小的床上,动弹不得。
任何一点声音,哪怕是呼吸声,在此刻都显得无比突兀和响亮。
我紧紧闭着眼睛,将脸深深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里,内心被无尽的懊悔和羞耻淹没。
完了,全完了。
这下,好不容易缓和一点的气氛,彻底被我搞砸了。
之后的长夜,再也无人开口。
我们就像两个被困在孤岛上的囚徒,被无形的壁垒隔开,各自怀揣着无法言说的心事,在充斥着彼此气息的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天明。
窗外的更鼓声又一次响起,悠长而遥远。
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同一张床上,背对背的这短短几尺。
而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或许也不是肌肤相亲,而是在这秋寒料峭的夜里,听着彼此无法平静的心跳,在黑暗中,无声地共振。
这一夜,注定漫长而无眠。
左臂的伤依旧隐隐作痛,但此刻占据我全部心神的,却是身后那个男人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慌乱、紧张,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暖意。
而在这方寸之间的陋室内,一种微妙的情感,正伴随着危机与依赖,悄然破土,疯狂滋长。
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但此刻,我们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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