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珂从长廊穿过，同往外走的克里兹打了个照面。克里兹停步，向他颔首问候。
裴珂点头回礼，与对方擦肩而过，径直往会客堂的方向走去。
克里兹是第二次和这位伦得巴利氏族的眷属近距离碰面，上次见面还是他带领执行兵来访问，正是裴珂为他们放了行。他身上的气息同其他眷属有明显的不同，就像漫山遍野的白花中出现了一朵黑色的花那样突兀，但克里兹也说不准这突兀是因为什么。
裴珂推开会客堂的门，大门在背后自动合拢，抬头看见特瑞亚的身影。
特瑞亚交叠着双腿，银色的长发慵懒地垂在背后，与雪白的荷边褶皱有意无意地摩擦。
裴珂步履匆匆，眉头蹙起，他停在特瑞亚身边，五指虚拢，翻掌间取出一块黑底金纹的令牌，递到特瑞亚眼前。
“有意思，”特瑞亚打量着令牌，赤红的眸子泛着温润的光泽，“不必拿给我，直接交给瑞恩长老便好。”
裴珂欠身答应，把令牌收回掌心。
“顺便告诉他，我有预感，叩响’禁断之钟‘的，不是魔神，是亡灵。”
裴珂的瞳孔在对方的话语间缓慢放大，他想起宫殿大门前那个诡异的黑袍人，问道：“哪位亡灵?”
长老竖起食指在唇边，眼角眉梢的笑意像飘飞的雪花般轻盈：“无可奉告，让他自己揭晓答案。”
裴珂反在那笑颜间看出诡异的冰冷，后背窜上一阵寒意，他不由得攥起拳头，以抑制掌心的颤抖。
“属下，”他把头低下，躬身道，“领命。”
旅舍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影。修得斯站在落地窗前，放眼辽阔的皇城，以及皇城中心高大的皇宫。
处在两层楼的高度，皇宫其实看不真切，只能看见高耸的城墙，还有比城墙还高的禁断钟塔。碧色的眼眸却穿过了城墙，将皇宫的布局倒影在眼底，与五百年前的底片重叠，辨不清孰真孰假。
安卡站在窗帘遮蔽的阴影里，垂眸看阳光洒落的地面上，一道悠长漆黑的影。
这道影，险些在五百年前的战火中魂飞魄散。
安卡的喉头上下滚动，过往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五百年前，修得斯将完整的噬魂璃挂在颈项，雪亮的光泽晃过赤红的眼眸，安卡俯在他脚边，将抬起的头缓慢垂下。
辰暮殿作为宴会大殿，所有装饰和用具都是金银打造，金银间点缀琥珀、琉璃，和各色名贵的宝石，灯盏仅有四只，龙首灯盏从大殿的四个角落向殿堂中心望过来，空洞的眼眶朝向殿堂中央宽敞的舞池，而舞池正对的方向，三步台阶之上的高台，端置一张金玉长塌，长榻上的人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安卡正单膝跪在长榻边，目光在白皙的脚踝和素色的长袍下摆间彷徨，他指尖微颤，茫然而无措。
他不知道，他唤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修得斯只着一件长袍，衣领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轮廓清晰的锁骨和皎洁如霜的皮肤坦露无遗。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金色刀柄反握在手中，他用另一只手抚过冰冷的刀身，刀尖与颈项仅一线之隔。
“你可知噬魂璃？”空灵的声音飘过耳畔，安卡点头，沉声道：“一种吸纳灵魂的法器，可将三千里范围内最强大的灵魂强制收纳，寄存在法器里。”
“那你可知，如果噬魂璃碎裂，寄存其中的灵魂，会如何?”
“随之碎裂。”说话间，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心头起伏，安卡低着头阖起眼帘，掩盖眼底的情绪。
“那如果，将一个灵魂一分为二，只寄存一半在噬魂璃上，法器碎裂，另一半完整的灵魂尚在世间，有没有可能重新聚集起碎裂的那部分灵魂，合二为一呢?”
不徐不疾的声音被空旷的空间放大，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格外清晰，落在安卡心头敲出一片心惊胆战的回音。
每一个字都是给他的暗示，这位王在向他询问，或者试探。
“你想做什么?”安卡问他。
回应他的是一阵低沉的笑，和一声紧随其后的、轻而柔的耳语:
“你，愿意为我收集碎裂的灵魂吗?”
赤色的眼猝然收缩，不安的预感得到应验，安卡来不及开口，试图抬起的头被一只手强行压下，凛冽的寒意袭卷全身，他被迫双膝跪下，将额头贴在金色的冰冷地面。
雪亮的刀身反射着周遭奢华靡丽的金银珠玉，刀尖向下倾斜，错开脖颈，没入胸膛。
安卡看不到王座之上的情况，鼻息也被威严的气压阻断，他却清晰地嗅到了浓烈的血腥，犬齿隐隐作痛，他攥着拳头，撑着地面试图抬起头来。
一阵威压从上往下倾覆，他无法如愿挺起脊梁，俯在地面浑身因惊惧止不住地发颤。血腥味侵袭了他的呼吸，刺激着大脑的神经，他不敢去想在他看不见的位置，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点流动的红色闯入视野，瞳孔骤缩，他蓦地停止颤抖，取而代之的是凝固的沉默。流动的红色液体丝丝缕缕漫入视野，迅速汇聚成血红的一片，把金色的地面覆盖到无法看见。
温润的触感从指腹间穿过，与掌心相贴，那温热的液体仿佛是沸腾的火，把他炙烤得浑身灼痛。他迫切地想要站起身，制止那个人不切实际的冲动。
然而他不敌那层压迫，森冷的气场阻止他的一切挣扎，把他按在地面，与满眼血色惊恐对视。
战栗的掌心在血色液体表面掀起一圈不规则的波纹，像血色的花朵。赤色的眼躲不开血的颜色，也没有办法闭上眼帘阻断目光。
他明明无法阻止血的流淌，却睁着双眼，眼底的光前所未有的炽烈。
他试图用目光烙印这份苦楚，把血液里的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他清楚，这不过是痴人说梦。不切实际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胸前雪白的勾玉染上鲜血，白瓷般光滑的表面包裹着赤红的光晕，平地卷起凛冽的风，风打着旋朝噬魂璃聚拢过来，挟带着弥漫的血腥味一同汇入勾玉，凝成一层淡淡的血色光泽。
惨白的指尖缠在刀柄上，刀尖从皮肉中迅速抽离，刀身上斑驳的血丝与胸膛上血色的豁口藕断丝连。胸膛起伏，碧色的眼被眼帘覆盖，干净的脸庞轻微凝起眉头。血渍倏忽从刀刃上剥离，蛛丝一样缠缠绵绵收进了血色的伤口里，漫在胸前与衣衫上的血液逆转方向，回到源头，只有缠绕在□□的血液向下流淌，从白皙的足尖滴落在地面。
全身的血迹褪得一干二净，地面的血液瞬息间凝固，压迫的气场褪去，安卡猛然抬头，看见洁白胸膛上一道正在迅速愈合的伤口，仅眨眼之间，伤口荡然无存，只有脚下跪伏的地面，凝固的暗沉血迹可以证明上一刻发生的事。
他被一道银亮的光晃了眼，看清那个人手里的匕首，刀身剔透，明明一尘不染，看在他眼里却尽是浓郁的血色。
他不解，颤动的眼直勾勾看着对方的脸，他想说他看不懂，但喉头哽咽，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修得斯将噬魂璃放在掌心，朝安卡摊开手，将勾玉血色的光泽倒映在他的眼里。
他勾起嘴角，眉心是惨淡的白色:“好看吗?”
再次见到这个笑容时，是在灰色鬼火燃烧的战场上，他只来得及看这一眼，随后便被一道飓风带走，瞬息间转移到遥远的大地上，手心被一件冰冷的物品扎破，他松开攥在一起的拳，看见雪白的瓷片带着碎裂的棱角，在掌心的血迹之间泛着血色的光。
他知道，修得斯将那个想法付诸了实践，从辰暮殿中走出的那位修得斯，已经是舍弃了一半灵魂的人。
那一半灵魂随着法器碎成碎片，他手里攥着的，正是那人灵魂的一部分。
那另一半呢？
他茫然望向远方，灰暗的天空挂着灰色的太阳，他神情恍惚，恍然在那灰蒙蒙的云层间看见了振翅飞升的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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