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氏别院,夜尽天明。
静室内,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将一张张铺满地面的稿纸映照得忽明忽暗。墨迹未干,纸张散发着油墨与桑皮混合的清苦气息。
“……行脚客甄某,乃异疆妖人所化,其形可怖,其状可恶,以假面欺天,竟惑乱凡小姐清心……”
墨陌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稿纸上娟秀的字迹,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和荒诞的文字。
她没有评论内容,只是将稿纸举到眼前,一丝不苟地审视着每一个笔画,如同在鉴赏一件绝世珍品,随即,眉头微微蹙起。
“这里,”她的指尖点在一个歪斜的字上,“笔锋不够稳。还有这里,‘太尉’的‘尉’字,最后一笔略短。”
角落里,凡乐缩成一团,用披风蒙住半边脸,只露出颤抖的眼睛。
“我说了,这是话本。”
苏闲语有些恼火地走过来,从墨陌手中抽走稿件。
“是讲给不识字的百姓听的,百姓怎么会管这笔不稳那笔短?”
她看了看满地的稿纸,又担忧地转向房间中央。
锦娘依旧一言不发,像一尊被抽去魂魄的泥塑。
她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姊姊,你还好吗?”
苏闲语轻声问道。
锦娘没有回应。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周遭的空气都因她无声的挣扎而变得沉重。
她的脑海中,无数嘲弄的文句如同狂风暴雨般呼啸而过:
《望南驿惊变》有分教:
“……凡太尉运筹帷幄,预知妖邪作祟,遂将计就计,布下天罗地网,引蛇出洞……”
“……石司正忠心耿耿,神威盖世,铁尺一挥,雷霆万钧,将叛逆尽数镇服……”
“……青樊阁高徒庄仙师,以慈悲之心,洞悉妖人奸计,助太尉拨乱反正……”
“……苏仙师剑术超绝,翩若惊鸿,于乱军之中,仗义出手,力挽狂澜……”
《望南驿惊变》又有分教:
“……妖人甄猛,凶悍异常,手持百炼钢刀,挥舞间带起腥风血雨……”
“……虎头司精锐悍不畏死,结阵向前,刀枪如林,誓扬太尉武威……”
“……异人墨小妹心向正道,弃暗投明,一刀斩去妖人首级,血溅三尺……”
——荒谬。
锦娘的胃里一阵翻涌,只觉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她猛地起身,将手中紧攥的狼毫笔重重摔在桌上。
“出去。”
她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都出去!”
苏闲语担忧地看了一眼锦娘,又看了看果断走开的墨陌。最终,她拉着凡乐,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静室重新陷入死寂。
锦娘没有去点亮更多灯火,只有一盏油灯在桌角昏暗地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狭长而扭曲,像一头困兽。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畔是那些墨迹未干的稿纸——《望南驿惊变》。
那些华丽的词藻,那些颠倒黑白、粉饰太平的“真相”,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了一张张嘲讽的鬼脸,咧着嘴,无声地讥笑着她的天真。
“……凡太尉运筹帷幄……”
“……石司正神威盖世……”
“……庄仙师慈悲为怀……”
“……苏仙师剑术超绝……”
——何其荒谬!
她感到一阵反胃。
她抬起手,将那卷从杨铁枪手中讨来,又被她死死攥得松散的竹简,缓缓展开。
那上面,娟秀的字迹无情地揭露了“真相”:
【罪人齐桦,剑中道人氏……诨号‘铁弹子’……家传南齐机关术,擅研物性变化,曾制‘霹雳子’……著《燔石篇》……贪墨二百两银……斩其右手拇指……酒、赌愈甚……或为其债主沉入东海。】
凡太尉口中“闹出大乱子”的“铁弹子齐桦”,竟是这样一个人。
“擅研物性变化”。
“丫头,你可知道,为何三道之内,人皆敬仙家、尚武德,却唯独对‘机关术’,畏之如虎,远之如蝎?”
前天夜里,杨铁枪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尘封已久的血腥杀伐之意。
“因为那东西……不讲道理。”
她仿佛又看到了姷国都城那坚不可摧的城楼。
瑄王余孽的旗帜在风雪中招展,城下是阚侯联军堆积如山的尸体。
所有的符法都被城头的高人压制,所有的勇武都在密集的箭雨下化为徒劳。
“那时,好威——齐桦的母亲,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她带着一帮匠人,捣鼓了三天三夜,弄出了一堆丑陋的铁疙瘩。她说,那叫‘霹雳弹’。”
老将的眼中,倒映出刺目的白光。
“她甚至不用修士,只让几个凡人壮汉,用投石机把那些铁疙瘩扔上了城楼。”
杨铁枪的声音微微颤抖。
“然后……然后,太阳就在城楼上升起来了。比正午的太阳还要亮一百倍。”
“我们甚至没听见声音,就看到那座能抵御千军万马的瓮城,像沙子堆的一样,无声无息地……塌了。砖石、木梁、还有城楼上的人,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撕成了碎片,抛上了天。”
“等那震耳欲聋的雷声传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建了上百年的姷国王畿城墙,被她用几个时辰、一堆没人要的烟花火药和废铁,从世上抹掉了。”
杨铁枪缓缓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到锦娘那张因震惊而毫无血色的脸上。
“所以,丫头,你记住。齐家的人,他们不是修士,也不是武人。他们……是另一回事。他们能把石头变成雷霆,能把规矩变成武器。这《燔石篇》,正是齐桦研究‘物性变化’的心得。这东西的价值,可能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可怕得多。”
思绪收回。
锦娘又想起齐枫榜文上慷慨激昂、为兄报仇的宣言,和那以《磐石篇》相赠的许诺。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石奇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和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磐石’,而不是一块烫手的‘燔石’。”
每一条信息,都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每一块碎片,都反射出似是而非的景象,将她困在由谎言构成的迷宫中。
义父的遗嘱,杨铁枪的隐瞒,凡太尉的试探,齐枫的榜文……
甚至,连那被她视为圭臬的星图演证,此刻也不过一个只会重演已知的死物,面对这团真伪难辨、清浊晦杂的烂泥,显得无能为力。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如果所有信息都可能被污染,那么,真相又在哪里?
她一直以来,都将义父那句“去其表象,观其根本”,解读成,“排除所有谎言,剩下的,就是真相。”
可现在,她甚至无法确定,什么是可以排除的,什么又是应该保留的。
这就像一道无解的残局,每一步都走向更深的陷阱。
她抬头看到了角落里的洗衣盆,放着凡乐那件哭湿了前襟的素衣。
稚嫩而生涩的声音,忽而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天经地义’是什么?是某种规则吗?”
那是墨陌。
那个来自“异疆”的女孩,那个对“复仇”感到困惑的女孩。
她的问题,曾让锦娘感到荒谬,此刻却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思维的枷锁。
“……人死了,就结束了。为什么活人,要替死人做事?我不懂。”
“火克木,还是金克木?”
“——当然是火克木。”
墨陌的回答,不是基于《连山歌》既定的“修行规则”,而是基于最原始的、最直观的“现象”。
火能燃木,所以火克木。
简单,直接,不掺杂任何人为的解读或教条。
锦娘猛地睁开眼!
她一直试图“求真”——在无数真假混杂的信息中,找到那个唯一的、纯粹的“真相”。
但是,所有信息都可能被污染时,“求真”是一条死路。
唯一的出路,是“证伪”。
“凡事去其表象,方可观其根本。”
——何为表象?
去其表象,不在于去,而在于“将一切视为表象”。
——何为根本?
在营造“表象”的过程中,哪些“根本”,是可以验证、可以勘破的?
凡是意图取信于人的谎言,都必须使用事实作为支点。
哪些事实?
其一,敌人的目标,是《燔石篇》吗?
凡太尉和杨婆婆都已确认,《燔石篇》的初本藏于天枢院。
敌人只需与天枢院的官僚勾连一番,便可以尝试去借、去偷,甚至盗拓。这远比在深山老林里大海捞针要省力。他们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去追一个下落不明的齐桦,甚至炮制出“齐枫张榜”这种引人注目的谎言?
——不合道理。
敌人的目标,不是那本书。
书,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引开她这种,对机关术感兴趣、却只识皮毛之人的诱饵。
其二,敌人的目标,是齐枫这个人吗?
榜文上的“齐枫”,自称“南齐末代传人”;但天枢院的卷宗,与杨婆婆的陈述,都说明,齐家女主齐好威的长子,齐桦,才是真正的天才。
如果齐枫是真的,一个只懂皮毛的猎户,对一个庞大的阴谋组织,有什么价值?
如果齐枫是假的,将这个“猎户”和他与南齐、与齐桦的联系,主动曝光在幽隐城各方势力眼皮底下,又有什么价值?
——不合道理。
敌人也不需要齐枫这个人。
无论真假,“齐枫”这个人,是用来把水搅浑,让知道齐家根脚的势力,比如军机府、天枢院,心生疑虑、不敢轻举妄动的驱药。
既然书和人都不是首要目标,那么,这张榜文里,唯一无法被伪造、无法被轻易挪动的“事实”是什么?
“地理位置”!
——“其踪迹常现剑中道北方深山‘鸟道’左近,出没无常。”
“鸟道”!
锦娘猛地从怀中抓出油纸包裹的《连山歌》抄本。
她翻开那夹着纸条的一页。
纸条上,赫然写着木老临死前吐露的,那个“喜着红衣,使一卷长鞭,形容妖媚”的女修的姓名——
“……她身边,还养着一头凶物,唤作‘娃娃’,状如肉山,皮糙肉厚,力大无穷,喜食生人血肉……”
“……她、她还喜欢折磨手下和俘虏……”
——王达。
榜文中画皮妖的托名——
“此妖托名‘王娘子’,与一伙凶徒勾结,豢养‘血食妖’,状如肉山、皮糙肉厚,不畏寻常刀兵,专以活人为食。”
——王娘子。
王达!
王娘子!
那十六字星偈,此刻在她脑海中震耳欲聋!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与宿命的重量:
“蛊魔造殃;嗣自相戕。一者化龙;余眷皆殇!”
“榜文”与“齐枫”,这两个真假混杂的诱饵,引诱所有人去追查一个“人”和一本“书”的真伪。
目的,是为了“掩盖”鸟道的异样!
锦娘开始在脑中编织一个故事。
起:一群以齐枫为首的猎户兄弟,其中或许混杂着那个失踪的、真正懂行的齐桦,常年在“鸟道”一带活动。
承:他们在“鸟道”深处,无意中撞破了一个惊天秘密——一个由“王娘子”主导的外道巢穴。这个巢穴在做什么?
或许,他们在利用“异铁”和《燔石篇》的技术,秘密试制“霹雳子”。
或许,他们在开采某种与金脉之精有关的特殊矿物,用于打制那杀害义父的玄铁重锏。
转:为了灭口,王达将齐家兄弟尽数屠戮,并伪造成一场“精怪作祟”的惨案。
合:一个“幸存者”出现了。他一路南下,贴出一张张处心积虑的榜文。
“齐枫”,这个“唯一的幸存者”,无论他是否存在,那真伪莫辨的榜文,不是为了求助,而是“藏木于林”的阳谋!
它将“猎户七兄弟神秘失踪”这个可能导致巢穴暴露的问题,重写成了神神怪怪、耸人听闻的“江湖寻仇”故事。
它污染了“齐枫”这个真伪难辨的“人证”——在知晓齐家辛秘的人眼中,他是个疯癫的、不可信的“骗子”。
它成功地将所有关注者的视线,都从“地”,转移到了“人”和“物”上。
这,才是表象之下的根本支点!
锦娘将那张齐枫榜文的拓本平铺在桌上。
她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眼中燃起了两道前所未有的灼灼慧焰。
她不再对谎言心生怨恨。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故事”来构建“真实”。
真实与谎言,本就是一体两面。
她从袖中,缓缓取下那意图用作武器、却从未见过敌人鲜血的“不语”。
她用椎尖,轻轻地、一笔一划地,将榜文上那个昭示着欺瞒的“磐”字,彻底涂抹、刮掉。
然后,将椎尖刺入自己的指尖。
殷红的血瞬间涌出。
她蘸着自己的鲜血,在那被刮去的空白处,以充满力量与决心的笔触,重新写下一个字:
“燔”
(初试锋芒完)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初试锋芒”,终。
棋子在泥沼中挣扎,方知泥沼之下,已是深渊。
但,她已将血,蘸于剑锋。
恭迎各位执剑人,抵达新的起点。
【回顾:初试锋芒】
这一卷,她从被动破局,到主动设局。
从望南驿的自作聪明,到家宴上的窥探虚实,再到静室里的勘破表象。
当不语蘸血、改“磐”为“燔”的那一刻,她斩断的,不仅是敌人的谎言,更是自己对“真相”的执着。
她,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已握住了自己的“慧剑”。
【预告:或跃在渊】
深渊之上,风雷将起。
棋势一:【屠龙三招】
“万径人踪”、“投石问路”、“空穴来风”,三招已成。幽隐城内,谁是棋子,谁是棋手?
棋势二:【群龙聚首】
苏闲语、墨陌、凡乐,三位少女,三柄不同的剑。她们将如何与阿锦并肩,共赴深渊?
棋势三:【鸟道迷踪】
剑中道深山,王娘子、鬼面魔头、齐桦。一切线索,都指向那片诡谲之地。
“或跃在渊,无咎。”
深请各位执剑人,继续同行。
这一次,她将决定,何时蛰伏深渊,何时,与龙共舞。
【最后的最后】
深渊已在眼前。
你们的【评论】,将是阿锦跃出深渊的回响。
你们的【收藏】,将是她斩断枷锁的锋芒。
我们,第三卷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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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初硎慧剑碎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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