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倏尔一片死寂,众人皆屏住呼吸,生怕弄出一点声响便要被杀鸡儆猴。
莺窗扉半启,室内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苏荻耳中。
谢栖羽嗓音温润,似闲谈般道:“曹家若能将在这落花楼的威风用在战场上,冀北十城也不致拱手让与敌虏。”
曹锐语气谦逊,甚至带着几分歉意:“实在事出紧急,叨扰谢小公子,还望切勿见怪。”
若只听语调,不知内情,旁人怕要以为这二人是故友重逢,寒暄一句“别来无恙”。
谢栖羽轻笑一声,仍是从容不迫:“怎么,曹家已抄了我谢氏满门,今日连我这方寸之地也不放过?”
曹锐依旧恭敬:“岂敢,只是问一句——谢小公子房中可有藏人?”
“有。”谢栖羽答得干脆利落。
室内骤然一静,曹锐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
谢栖羽不紧不慢地补充:“我藏了个男人,曹三公子也有兴趣一观?”
曹锐微怔,随即耐着性子道:“落花楼内皆知苏荻一夜千金求见谢小公子,街上商户也亲眼见你们二人同行。”
谢栖羽笑意更深:“这可奇了,千金求见我的人不计其数,与客人同行也不过寻常应酬。我一介贱民,何必为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得罪如日中天的曹家?”
句句在理,曹锐一时语塞,片刻后只道:“曹某信公子之言,就此告辞。家仆不慎损坏的门扉,稍后自会差人修缮。”
“不必了。”谢栖羽声音这才冷了几分,“谢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当见不得我承曹家的恩惠。”
曹锐沉默片刻,终是转身离去。
靴声渐远,苏荻暗松一口气:曹锐竟这般轻易信了?
然而,那脚步声忽地一顿。
下一刻,皂靴踏地之声骤然折返,步步逼近。
苏荻心头又猛地一沉:怎么又回来了?
须臾,只听曹锐语重心长道:"这女子最会骗人,谢小公子当万分小心才是。"言辞恳切,倒像是真心实意为谢栖羽着想,与方才的搜查全无干系。
苏荻:“……”
她无语,简直无语之极。
“谢曹三公子提醒,”谢栖羽敷衍地应了一声,依旧冷声逐客,“恕不远送。”
这一次,曹锐离去的脚步声当真渐行渐远,这一去,再也没有回头。
待到室外人声尽散,窗畔才传来谢栖羽不紧不慢的嗓音:“还不进来?”
苏荻掂着小步挪了回去。
她劫后余生,坐定平复一会儿,方抚着胸口后怕道:“好在我福大命大,否则这世上又要多一个鳏夫了。”
谢栖羽蓦然想起昨日她戏言嫁娶之事,不由冷叱:“你休做痴心妄想!”
苏荻怔了怔,反应过来,向谢栖羽笑道:“公子金枝玉叶,连曹锐也要礼让三分,我这等卑微草民哪敢痴心妄想?”
轮到谢栖羽怔了怔,眉间慢慢攀上三分疑惑:“怎么?你不是个寡妇?”
苏荻玉手托腮,黛眉轻蹙,作无辜状:“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寡妇。我只说自己死了三个丈夫,人人便都以为我是个寡妇。一传十,十传百,我一人之力,怎堵得这悠悠众口?”
谢栖羽:“……”
“不过,我迟早会成个寡妇。”她话锋一转,眉眼间似真含上三分悲切,“若不是我做寡妇,就是我丈夫做鳏夫。我心慈悲,怎见得夫君丧妻之痛?”
“别卖关子了,你夫君到底是什么人?”谢栖羽略显不耐。
苏荻抬眸看他,忽地唇角一勾。
谢栖羽心下一悚,莫名生寒。
直到,瞳孔倏然震动。
“——是曹锐。”
背后有人斩钉截铁地说出了答案,“该尊称姑娘一声曹三夫人,是不是?”
苏荻和谢栖羽齐齐望向那声音来处。
苏荻打量一番说话的男子,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他的相好,是他的探子。”
谢栖羽、鸣川:“……”
谢栖羽声色渐冷:“果然,你昨日与我讲的没半句真话。”
苏荻轻轻一叹,似有些委屈道:“我的确是曹锐的夫人,但昨日也并未欺骗与你,只是没说到曹锐这段罢了。我第三任丈夫身故时其实并未分得多少家产,留于我的银钱亦是微薄。所以,我又嫁了第四任丈夫,便是曹锐。”
谢栖羽几欲失笑:“你是说,曹锐娶了一个已嫁过三次人的寡妇为妻?”
苏荻拾起桌上倒扣的青瓷茶盏,摆至三人面前,提壶一一斟满,方莞尔一笑,向谢栖羽抬了抬眉:“你看,长话很难短说。”
苏荻向鸣川略一倾身,眼波深深:“你既然能打听到我是曹锐的夫人,也应可知晓,一年多前曹锐生了场怪病,曹将军寻遍天下名医,皆道束手无策。”
鸣川身体微僵,点了点头。
“彼时有个老道士路过曹将军府所在的边陲重镇云州,接连算中了当地牛瘟、山火等两件大灾,使边民可早做应对,不致损失惨重,人人皆道其是神人降世,济泽众生。曹将军亦引为上宾,欲为其子曹锐寻鬼神之道续命。”
“那老道士看过曹锐,言其被鬼妻缠身,阳气尽散。唯有以毒攻毒的凶险之法或可解之,即为明媒正娶一位命硬克夫的女子以退鬼妻。乍一听实在无理,可曹锐已病入膏肓,眼见不日身死,曹将军到山穷水尽之境地,只能冒险一试,重金悬赏克夫之女。”
谢栖羽看向鸣川:“竟有这等荒唐之事?”
鸣川迟疑道:“此事蹊跷,在冀北一带传言甚广,但曹府多次公开澄清流言,所以多数人并未当真,只引为一场奇闻。”
苏荻轻声嗤笑:“当今圣上忌讳鬼神之说,曹将军自然也不敢大张旗鼓,一面使人街头巷尾将消息散布出去,一面又义正言辞,厉责有人构陷于他。玩弄权势的人啊,都是会两面三刀,贼喊捉贼的。”
空气凝滞了一瞬。
“于是,有人带我去见了曹将军,他两鬓生白,眼窝深陷,正为曹锐之病寝食难安。他调查了我的身世,确认无误后问我,若曹锐痊愈,许你一生荣华富贵;但若曹锐身死,你亦要随之殉葬,你可愿意?”
苏荻挺了挺脊背,“我没什么不愿意的,生若浮萍,身无牵挂,何不一搏?”
“我嫁给曹锐后,他的病情时好时坏,起起伏伏大半年之久。终有一日——”
苏荻眸光一转,落在谢栖羽身上,笑着卖了个关子:“你猜怎么着?”
不等谢栖羽回答,她便忍不住哭笑不得:“他吐了半夜的血,竟生息全无了!”
“眼见着性命不保,我左思右想,趁府中众人慌张于曹锐命悬一线之际,偷了些曹家值钱的物件,悄悄溜出了将军府,日夜兼程到了临近府城,寻了几个当铺将那累赘一般的珍宝玉器悉数换了轻巧的银票,自此一路逃命向南。”
至此,她双手一摊,悔恨道:“谁知逃至半途,听闻曹锐历此一难,竟然痊愈了,真真是造化弄人。我虽悔不当初,却也无路可退了。”
谢栖羽忽插一言:“你行事虽不光彩,但曹锐既已痊愈,却仍为这些身外之物追你千里,说出去也实在有辱门风。”
苏荻摇头,十分笃定道:“曹家追杀于我,大抵并非为这珍宝之类的贵重之物。”
“嗯?”谢栖羽挑起眉梢。
“我在其中一个典当行换取银钱之时,掌柜颇为隐晦地提醒我日后恐有杀身之祸,还换了万两银票给我。我当时不知原委,只当发了一笔横财,直到后来曹锐亲率府兵追剿,说只要肯交出盗走的一个银丝紫檀木匣,便可既往不咎,随我而去。”
苏荻略显不忿:“我想起那木匣正是典给了那个慷慨的掌柜。岂料曹锐找上那间当铺时,那掌柜竟矢口否认曾收过此物,致我百口莫辩。自此,那曹锐便一直对我穷追不舍,可我又确实不知那木匣所在何处,怕是一生都是要活在曹家的阴影下。”
苏荻说得口干舌燥,饮下半盏茶,问向鸣川:“你所得之消息,与我所言可是一致?”
鸣川向谢栖羽点头道:“曹家的确是为盗窃一事对曹三夫人下了追杀令。”
“追杀令?”谢栖羽眸中闪过一丝意外,探回苏荻,“曹锐看起来并不想置你于死地。”
苏荻摇头轻叹:“这世上,曹锐最为倾慕之人便是虞氏长公子,一心效仿其态,喜怒之情皆不外露。杀人这等血腥之事,更不可为外人察之。”
忽闻故人名,谢栖羽怔了怔。
这种时候提到虞氏长公子……他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苏荻是在夸虞墨还是在骂虞墨。
但他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谁会骂虞墨。
虞氏世代簪缨、位极人臣,虞氏的嫡长公子虞墨天人之姿,六艺通绝,怀瑾握瑜,胸藏韬略……莫说曹锐倾慕,他又何尝不是望其尘而心驰?
谢氏蒙难之际,虞墨以虞氏声誉作保,召集朝中一众清流,素衣砥足金殿三日,誓为谢氏求一个清白。奈何皇帝心意已决,强下一纸诏书逼斥众臣,诸公或陷诏狱,或贬蛮荒,虞墨亦不能独善其身——至今白衣赋闲,未能入仕。
虽然虞墨从未承认,但谢栖羽心知,正是虞墨不惜牺牲仕途的鼎力相助,才为他争得一线生机,亦为谢氏沉冤昭雪留下一线希望。
那年的虞墨,一身清风傲骨,随着谢氏之案永载史册,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罢了。
“公子,”苏荻一声低唤唤回了谢栖羽的思绪,她的声音若吹落杨花的晓风,携着若有似无的忧愁:“若说昨日有哪句话骗了公子……曹锐既然已经找上门来,我也不敢再做欺瞒。曹家追杀令一下,可怜我一介弱女子,如何能与曹家抗衡,我找上公子,实非为了钱财,全是为我自己这条性命罢了。说是欲助公子翻案,倒不如说想请公子扳倒曹家庇护于我。”
说到此处,她略显窘迫,言语间又含着几分歉意和悔过:“昨日未坦诚以告,的确是心怀令公子感激于我的私念,如今想来,实在是自作聪明。”
谢栖羽一时生出雾里看花之感。
这姑娘所言之经历,单听件件离奇,串连起来却又好似无甚纰漏,甚至有曹家为她证明。
这姑娘看似有种江湖骗子的气质,但细究起来,很难分辨她哪句话是真的假话。
又或许,纰漏有时会出现在这些经过仔细推敲的言语之外。
谢栖羽思虑半晌,淡淡笑问一句:“姑娘既是在逃命,为何在豫台竟如此大张旗鼓?”
苏荻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为内容提要这句话写了整篇文。大纲从最初构思到最终定稿简直隔了十万八千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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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苏荻的麻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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