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荻的目光状似随意地落在面前的茶杯上,三指捏起,缓缓送到唇边,轻抿慢啜起来。
半盏余茶早已凉透,她却浑然不觉。
谢栖羽和鸣川静坐而待,显出十足的耐心。
直到杯中已不见半滴残茶,她方稍抬眼眸,飞快地瞥了二人一眼,低声嗫嚅道:“我想,若公子不从,那只能让曹锐误会你我二人联手。旧怨如油,新仇似火,新仇叠旧怨……如此,公子便也如我一般,没有退路了。”
鸣川面色骤沉,“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怒斥道:“最毒妇人心!”
空杯被那一掌直接震出桌外,落地应声而碎。瓷片飞溅里,苏荻被吓得身体一颤,不自觉向木椅中瑟缩几分。
谢栖羽似笑非笑,半是赞赏,半是沉冷:“姑娘好手段。”
苏荻小声诡辩起来:“但这算盘既然没打成,也就不算是打过了吧……”
“有人来了!”
鸣川一声低喝打断了苏荻的辩解。
他自幼习武,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那双灵敏的耳朵。
谢栖羽快步至窗前,挑开一线窗隙,回身低声道:“曹锐的人还守在楼外,你们暂且先在床底避一避。”
苏荻和鸣川双双躲入床底,一人卧在床头,一人蜷在床尾,生生在连转个身都费劲的方寸之地里隔出了十万八千里的阵仗。
不多时,门外传来几下轻叩,一道柔婉的女声唤道:“栖羽,我……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没有旁人一起来。”
是莺娘。
谢栖羽脚步微顿,将桌上的一只茶盏倒扣回去,方去应门。
门外的莺娘失了往日的明艳神采,胭脂被泪痕浸花,发髻松散,珠钗斜坠,整个人蔫蔫里透着颓色。
谢栖羽侧身让过,容她入内。
莺娘步子缓慢,目光在房中游移,最终定格在地上那几片零落的碎瓷上。她神色微凝,迟疑问起:“苏荻……你可见到了?”
谢栖羽平静地直视莺娘:“没有。”
莺娘并不逼问,低声道:“我看见她在你门前徘徊……罢了,左右曹家公子没找到她……”
谢栖羽目光一沉:“你看到她在我门前?”
莺娘似有些惊惶,忙摆了摆手:“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到……”她勉强扯出个笑,话锋急转,“我只是担心你罢了。我怕曹家人打着其他的幌子欺负你!”
谢栖羽仍略显戒备,只应了一声:“有劳挂心。”
莺娘似也无其他要事,简单叮嘱几句便告辞而去。
行至门前,她却顿了顿脚步,绞着手帕,欲言又止。
踟蹰半晌,终是开了口:“听说曹家还要进行全城搜捕,这几日也会派人驻守落花楼。可提供线索者赏金丰厚……”
“我没有见过苏荻。”谢栖羽冷声打断莺娘,“落花楼夜夜千金买歌笑,难道连这等不义之财也不肯放过?”
莺娘闻言一愣,两颊胭脂色愈浓,声调陡然拔高:“谁稀罕赚那曹家的钱!苏荻貌美,惹人注目,我怕重赏之下,难免有人会跳出来说三道四。是想提醒她,要藏就将自己藏深一些,藏好一些!”
莺娘将手中绢帕揉作一团,狠狠抛掷在地,咬牙切齿:“我若想要这赏金,哪等得到这时才说……商女也知亡国恨!”
尾音力竭声嘶,刮得谢栖羽的心头一颤。
豫台盛世繁华,落花楼迎来送往,当年冀北之战割地议和早已成为大多数人心中的山河旧事,却不想莺娘竟仍挂念心间。
想及这些年来,莺娘的确像长姐一般,将他处处护在羽翼下。初到落花楼时,见他执意不肯侍人,莺娘便寻尽各种理由为他挡掉那些应酬,纵是分文不赚,依然对他有求必应。后来,他年少气盛,屡屡惹出事端,莺娘赔尽笑脸银钱善后。
莺娘明明最爱金银如命,却独独对他倾囊相护。
谢栖羽唇齿微动,道歉尚未出口,却听“砰”的一响,门扉已被重重摔合。
“对不起”三字将将抵在喉间,莺娘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他立于摇曳的烛光中,望着那余震颤颤的门框静默出神。
“公子明明身系天下人之念,岂可长困此烟花之地?”
一道云雀般婉转的声音破空而来。
谢栖羽回首,见苏荻已从床底探身而出,正盈盈笑望于他,眸光晶莹若晨曦第一缕光,天地灵气尽聚其中。
他有些疑惑:“姑娘如此不留后路的找上我,当真相信我能翻案?”
苏荻摇头叹息:“我第一日见你,便知你不能。”
“你!”鸣川一步横亘到谢栖羽身前,眼中厉色凛然,咬着后槽牙道,“若再戏弄公子,就算曹锐不杀你,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苏荻被这气势震得后退半步,口中却不甘示弱:“你家公子身披椒兰,心向明月。行事端方有度,容不得半点小人行径。莫说主动翻案,便是连这落花楼也出不得!”
鸣川怔了怔。
谢栖羽却淡然一笑,认了下来:“姑娘说得不错。”
鸣川冷声道:“公子也不是非得出这落花楼才能翻案……”
苏荻的目光越过鸣川,直直凝向谢栖羽:“公子当然可以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待那些构陷谢老将军的权贵尽数化作黄土,再指望后来者拨乱反正。”
谢栖羽沉静如水:“姑娘有何良策?”
苏荻微抬下颌:“我不是君子。公子若有三成翻案的把握,我便能助公子将这三成变成七成。”
一石入水,乍破涟漪。
鸣川压低声音,字字焦灼:“公子三思,怎知这女子能有这般本事?”
谢栖羽心有思量地审视苏荻半晌,忽而唇角微挑:“就凭她此刻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有机会同我讲了这番话。”
他缓步至苏荻面前,从容展颜:“姑娘的条件,我应下了。”
这一笑不遮不掩、不探不防、亦无敌意,若浮尘去日光生,他整个人似笼在融融光华里,愈发丰神隽朗。
苏荻素爱美人,蓦地想起:“公子方才应的是什么条件?钱还是人?”
室内骤然安静,不远处的灯烛发出一阵细微的噼啪声响,清晰可闻。
谢栖羽默默移开目光。
鸣川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后续公子如何打算?”
“你且换上落花楼杂役的衣裳,”谢栖羽顺势接话,“先行离楼探查曹锐动向。此人不走,我们寸步难行。”
鸣川抱拳称是,目光不经意扫向苏荻。
苏荻悻悻道:“曹锐满城搜捕,我插翅难飞。”
鸣川视线在二人间游移,欲言又止。
苏荻眼尾轻挑,斜睨着鸣川:“放心,你家公子断不会对我图谋不轨的。”
鸣川:“……”
他分明是担心这好色的女子对公子图谋不轨!
谢栖羽不理会二人,径自推门而出,徒留鸣川与苏荻面面相觑。
鸣川对这个总是觊觎公子的姑娘实在生不出半分好感。
苏荻本欲寒暄两句,可见他始终背对自己,屡屡话至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幸而谢栖羽很快归来,递过一套粗布短打:“换上。”
鸣川如蒙大赦,翻窗遁走。烛光一晃,屏风上只余两道剪影。
谢栖羽终于问出盘旋脑海一晚的疑问:“你手中可是已有曹家的把柄?”
他想,苏荻既然敢找上他,总不会是空凭一腔热情。
可苏荻笑道:“没有。”
烛光晃动,映得谢栖羽的面容忽明忽暗。
苏荻经一晚的惊吓和折腾,此刻已甚是疲惫,掩口打了个呵欠:“我只能助公子脱身落花楼,把柄还得公子自己去寻。”
“如何脱身?”
“你选个合意的死法,我来操办便是。”
“……”
“我困极了,”苏荻懒懒抬眸,语气温软,“天大的事明日再说。”
谢栖羽见她这般模样,转身走向壁柜,从顶层取出两床薄被:“地上寒凉……”
苏荻打了个激灵,忙摆手皱眉:“我才不睡地上。”
谢栖羽眉梢微挑:“那姑娘是要与我同榻而眠?”
苏荻霍然起身走远两步,委屈埋怨道:“我白在你身上花那么多银子!连张床也讨不到……”
谢栖羽神色淡而又淡:“我救了你性命,你让救命恩人睡地上?真是好狠的心。”
苏荻:“……”
苏荻当窗而立,努力眨了两下眼睛,和月亮大眼瞪小眼:“我……我不睡了!”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随你。”
苏荻余光瞥见谢栖羽将薄被搁在案几,走到床前解开了外袍系带。。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苏荻慌忙别过脸,死死盯向窗棱上随微风摇曳的花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实在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倚靠窗前沉沉睡去。
清冷的花影映上她的脸颊,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一夜似乎极为短暂,苏荻仍困倦不已,四周却已天光大亮。
她闭着眼,却仍能感受到清晨的日轮正以磅礴之势将天地撕裂出一道巨大的缝隙。瑰丽如火的云海自裂缝中奔涌而出,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所过之处地动山摇,热浪翻腾,炽烈得仿佛要将人灼伤。
……暮春时节的清晨怎会热得如此令人窒息?
神思朦胧中,苏荻感到一块清凉湿润的棉巾覆上了她的口鼻。她顿时打了个激灵,一睁眼,正对上谢栖羽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苏荻陡然清醒,脑中惊雷乍起——她是什么时候上了谢栖羽的床?
“别发愣了,走水了,快走!”
耳边响起谢栖羽的一声紧张催促,苏荻这才彻底回神,窗外哪里是什么红日磅礴,分明是火光冲天!四处皆是纷乱奔走的脚步声和尖锐嘈杂的呼救声,其间不时夹杂着木梁燃烧断裂响亮的噼啪声,以及不知何物从高处砸向地面的闷顿声。
翻涌的黑烟伴着炽烈的火舌从底楼直窜而上,整个落花楼摇摇欲坠,坍塌几乎只在顷刻之间。
火虽还没烧到谢栖羽的卧房,空气中却已弥漫起薄白的烟雾和刺鼻的气味。
是焦油燃烧的味道。
苏荻心下一惊,这场走水是有人故意为之!
怎么会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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