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泰山郡时,蔡谷整日无所事事,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如今田庄渐渐有了规模,蔡谷成日在田庄忙碌,精气神又都回来了,还一直筹谋着建造一所蔡家别院,只是钱财和人手,都还没有凑拢。
阿琰最高兴的是蔡谷把阿睦接了过来,正式入读羊家私学。两年不见,蔡睦长高了好些,比阿琰足足高了一个头还不止。
只是阿睦人大了,不比小时后愿意跟小女童玩,一天到晚除了读书,就想着跟祖父往农庄跑,学习骑马射箭。
蔡谷在洛阳时与太平道的法师张仙师走得很近,亲眼目睹了他符水治病的神迹,对于太平道立义舍施米肉的的义举也是打心底里倾佩。
若不是碍于父兄和自己的士族身份,早就入了教去信奉“中黄太乙”了。
蔡谷这次来到泰山郡平阳县,发现此处也有太平道的踪迹。
自家购置的一块田地旁边,有连片二三百亩的田地,名义上是记在东平阳城的另一豪族,毕氏家族毕攸的名下,事实上却有上千太平道教众在这块土地上耕种,起居,生活,甚至操练。
蔡谷一直误以为他们是毕家的宾客、佃农和奴仆,渐渐相熟之后才知晓真相。田庄“家丞”是太平道泰山方的符祝,也是本地亭长的胞弟毕易。
这片田宅原本毕易所有,因在第一次党锢期间收留党人受到牵连,毕易被拘了半年,田宅奴婢被迫变卖。族弟毕攸素与毕易友善,筹集巨资买下,日后仍旧让毕易居住打理,毕易每年拿出一半的田产布匹,分期归还弥补毕攸。
经过此番波折,毕易心思转圜,与清流士人渐行渐远,日后更是一头扎进太平道中,与方士教民为伍,穿麻衣吃麦饭,日日研习太平教经,钻研符咒方术。很快成了泰山方的符祝。
他在村口建了一座灵仙庙,庙旁开凿了一眼圣水坑,用方术降灵仙布符水,周边县乡的村民甚至士族大家,前来拜仙求水的络绎不绝。
自家雇佣的佃农中也有不少太平道的信徒,李氏的兄长还是太平道的一个小头目。
这些教徒空闲时会聚拢一起,在管箫笙的伴奏下吟诵太平道乐。符祝和药师像私学生先一般向教众说经布道。
蔡谷在洛阳时也曾听过张仙师讲太平经文,别人讲经,他听不下去,唯有张仙师能把枯燥的经文讲成身边的日常故事,如同食舍说书人,勾着人想要一直听下去。
一日空闲无事,蔡谷也凑热闹去听毕易讲经。这位毕符祝也是位能说会道之人,只是讲的内容与张仙师全然不是一回事,张仙师讲的话本故事,皆是福祸相依,因果报应,“天上鬼神监视人间善恶”,行善者可增寿,作恶者则减寿。讲的是庶人耕夫,喜怒哀乐,个人家事。
毕易是当地大族,士人出身,讲经讲的是天下大事。他说“太者,大也,乃言其积大行如天,凡事大也,无复大于天者也。平者乃言其治太平均,凡事悉理,无复奸私也;平者,比若地居下,主执平也,地之执平也”。
天地中和同心,共生万物。男女同心而生子,父母子三人同心共成一家,君臣民三人共成一国”。
人人是平等的,天下财物“乃天地中和所有,以共养人也……此太仓之粟,本非独鼠有也;少内之钱财,本非独以给一人也,其有不足者,悉当从其取也。”(《太平经》卷六十七)
至于如何致太平,毕易说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谶语时,蔡谷心中隐隐不安,难道这个太平道不是洛阳的太平道?杀气怎么这么重?
看到一些教众不仅不觉得此话不妥,反而如听神谕,神情激动,蔡谷就更是忧虑了。
他特意留心太平道的动静,越多接触了解,蔡谷心中越是慌乱。充满挑衅意味的布道,规模越来越大的操练,溶洞内私造兵器的传闻……
蔡谷找到兄长蔡邕,向他倾诉了自己的隐忧。
蔡邕呵呵一笑道,安慰蔡谷道,汝应该是过虑了,据我所知:
早在顺帝在位初期,琅琊郡人宫崇到皇宫进献了一部神书,称此书是其师于吉在曲阳(今江苏沭阳附近)的泉水边所得。共有一百七十卷,用青白色的丝帛写成,书页以红色线条分界,青色布帛作封面,红色题签为标题,名为《太平清领书》。
书中内容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核心框架,夹杂了大量巫术咒语和鬼神内容。官府审查后认为,宫崇所献的这部书妖邪荒诞、不合正统,最终将其收入宫廷藏书库中封存起来,未予公开传播。
桓帝时期(147-167年),平原人襄楷携《太平经》(即《太平清领书》)至洛阳进献朝廷,称此书有“致太平”之效。朝廷判定其内容荒诞不经,以“诬上罔事”的罪名将其下狱治罪。
主上即位后(167-189年),朝廷对《太平经》的态度发生转变。主上认可书中“致太平”理念,遂允许此书公开传播。
吾在东观也曾草草翻阅过此书,书中内容庞杂,在如何辅助帝王解除灾厄,寻求太平的叙述,不仅没有反汉、代汉的意思,反而存在浓厚的辅汉、助汉色彩。
书中写到,汉王朝的困难,都是奸臣蒙蔽皇帝导致:
“民臣百姓大小,尽忠信,得达其情实矣,天下莫不欢喜。如有止者,即共记之,皆应奸臣不忠孝之民,无知天地,共欺其上,使上聪明断绝,是大过也。”
解决的办法是,给皇帝上书言事,大家一起进忠言,黄天后土自然会来拯救大家:
“今民间自力集上书,部诸长吏亦且恐后民言事,且力遣吏问民间所睹,疾复上之,则变灾无有失也。如是,皇天后土为其大喜,爱其帝王。”
至于黎民困苦,也不是皇帝的问题,而是他们不够虔诚,得罪了上天,所以上天降灾难来惩罚他们,所以如果大家遭了灾,饿了肚子要更加的虔诚,否则上天一定会降下更大的灾难:
“在有德之国,其处种者少收,树木枯落,民无余粮。更相残贼,争胜而已。不念真后,更为贫人,收无所得,相随流客。未及贱谷之乡,饥饿道傍,头眩目冥,步行猖狂,不食有日,饿死不见葬。家无大无小,皆被灾殃,反呵罪于天。其国空虚,仓无储谷,少肉,无储钱,岁岁益剧,无以给朝廷。复除者多,仓库无入,司农被空文无以廪,食夺禄除,中国少所用,人民仰国家,而不各施,有难生之期,是皆天之所恶也。”
接受如此“致太平”信仰的教众怎会发生民变呢?汝再想想,如果太平经宣扬谋反,那些道人怎会数次上献于朝廷?若说聚众,近在京都洛阳白马寺的僧侣们整日聚在一处,不事生产,传经布道,莫不更为危险,需要提防。
太平道建义仓,施符水,解民困厄,民心向之是人之常情,但所谓教民不比雇农、奴仆对主家有人身依附关系,更不能与聚众的流寇山匪相提并论,他们零散地分布在各个田庄,跟太平道的维系只是一种或深或浅的心中所信。
再有如此一心求太平的道众为什么要离开土地,拼却性命,如流寇山匪般反抗朝廷?
引经据典,纸上谈兵素来是蔡邕的长项,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蔡谷反驳,吾听泰山方的符祝毕易说,汉家的天命是无法一直延续下去的,经过一段时间便会灭亡,汉统衰微之后,格位高于九天的“赤精子真人”,也就是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会派遣使者到人间,重新降下天命,这叫做再受命,王莽篡汉,光武中兴的发生,都源于此。
“赤精子真人”刘邦,即是太平道中的“中黄太乙”。大贤良师是刘邦的使者,奉“中黄太乙”的神谕下凡,将天命重新带到人间。
教众迎接新的天命,难道不需要推翻旧的天命?黄天代替苍天,难道不需要反抗?
蔡邕诧异道,此种说法吾从未听闻?此书有一百七十卷,吾只草草翻阅过十之二三,莫非真藏有如此的异端邪说?
兄长可能不是很清楚,大汉如今不只是边患不宁,四处匪患此起彼伏。宦官势力遍布郡县,与世家大族争斗不休,天灾频发流民四起,大量平民失去田地卖身为奴为婢。
富者田连阡陌,穷无立锥之地。那些教徒多是些无产流民,本无土地依附,何来舍弃?
当务之急,蔡家最好建个坞壁,以防万一。
蔡邕笑道,若真有这一天,城墙且防不住,坞壁又能防住什么?不过羊家在好几处农庄都建有坞堡和望楼,真有那么一天,我等只能去那里躲一躲了。
此事要告知兴祖吗?
蔡邕摇摇头,羊氏为此地世家,毕氏为此地大族,此地的各种情状,只会比我等更知根底,羊氏修建那些高大的望楼和坚不可摧的坞堡,其间或有隐情不便对外言说,我等客居于此就不要主动提及了吧。
吴郡顾氏知我在此,多次书信邀约我去游学,我亦有去南方各郡走访的想法,相比中原北地,会稽、吴郡像是方外之地。
阿禾的阿父是太平道的药师,对于蔡邕的大名也是略知一二的。一日到蔡府寻女儿,见李氏和女儿穿得干净齐整,脸上身上还都长胖了些,询问了一番后更是安下心来。送了阿禾一个传家的宝贝,叮嘱她务必收好。
阿禾未嫁之时,家中四个孩儿,阿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近年来,教中事务繁忙,阿父见李氏一家有田有产,长辈敦厚有礼,家中唯有独子,便早早将女儿嫁了过去,未想天有不测风云,不过一两年的光景就败落成了这样。
禾父纠结着要不要把女儿赎回去,终究因为顾虑太多而放弃了。一来李氏尚在,二来随着教众越聚越多,教中激进派的势力越来越大,与当地县府大族的冲突也越来越多。
(交不上没完没了的杂税,逃避没完没了的徭役,背负高利贷无法偿还,被豪强富户强取豪夺的自耕农,被虐待压榨的宾客、徒附、奴仆,受水旱蝗灾以及瘟疫地区的流民,拖儿带女,携家带口,纷纷投奔到太平道,太平道俨然成为了一股与皇权大族抗衡的力量。
汉末崩坏的社会现状,已经无法吸纳安抚太平道这股新生力量,无法像对待佛教一样把它纳入原有在社会秩序之中。随着太平教众规模如洪水般壮大,必然要冲击原有的社会秩序,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随着太平道力量的强大,大贤良师张角审时度势,不断赋予太平道教义新的解释和使命,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谶语一出,武力对抗几乎成了定局。
泰山方的渠帅已经秘密下达起事的准备,这个时候,把女儿接来身边绝不是件好事。
送走阿父,阿禾捧着木匣,进了自己居住的耳房,正巧被阿琰撞见,好奇地凑过去。
匣中是两卷竹简,封题《仲景方剂·上卷》《仲景方剂·下卷》上卷记载着治伤寒的“麻黄汤”“桂枝汤”等方剂,下卷末尾有张仲景题跋“医者无问贵贱,活人即功。”
《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中》第35条:
“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
组成:麻黄三两(去节),桂枝二两(去皮),甘草一两(炙),杏仁七十个(去皮尖)。
用法:上四味,以水九升,先煮麻黄减二升,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二升半,去滓,温服八合。覆取微似汗,不须啜粥,余如桂枝法将息。
《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上》第12条: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组成: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甘草二两(炙),生姜三两(切),大枣十二枚(擘)。
用法:上五味,??咀三味,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温覆令一时许,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
阿琰好奇地展开医书,边看边问婢女阿禾,汝懂得医理?汝阿父是个医工?
婢子阿父的确是个医工,婢子却不知医理,跟在阿父身边久了,认得几个字,辨得几位药材。
那汝阿父为何将医书给汝?
阿禾想起阿父的话语:禾儿,这是南阳张先生(张仲景)传我的……明年甲子天下必乱,这医术是传家之宝,禾儿一定要好好保管。阿禾心中很乱,嗫嗫嚅嚅道,婢子不知。
张仲景是个很厉害的医工?
提起张先生,阿禾想起了很多往事……很想找个人倾吐一番。
阿父是个游方疾医,医术来自家传,还懂一点巫祝之术。我们一家四处奔走,借助寺庙、市集或富户宅院临时行医,偶尔也能遇到其他游医,短暂结伴,共同行医。
医工们公推最厉害的圣手是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华佗,传闻华先生能让人暂时失去知觉,开膛破肚为人治病,缝合醒转后,又完好如初。阿父说这应该是一种极利害的方术。
这位张先生则是阿父结识过的最敬佩的医工,两人年龄相仿,阿父却一直用师徒之礼待张先生,追随张先生行医三年,甘心跟在先生身边,给先生打下手。
后来阿父入了太平道,成了太平道的药师。而张先生素来反对太平道用符水治病,认为这样只会耽误病情,害人性命。
我们一家跟着太平道,张先生东游去寻找华先生,临走前送了阿父这两卷书。
那太平道的符水究竟能不能治病救人?
阿禾想了想,叹了口气,君舅患病的时候,阿父是过来施过符水的,也吃过阿父熬煮的方剂,能想的办法都试过了,君舅还是走了。
阿父说有些事情是无力回天的。
婢子告诉小娘子一个秘密,娘子不要对外去说。阿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婢子见过阿父熬了方剂,悄悄倒入圣水坑中。
或许源于两人之间共同的秘密,或许只是因为阿琰又长大了一点点。此番交谈之后,阿琰看阿禾渐渐有了改变,不再认为她只是一个粗鄙的乡村仆妇。
原来她也是行过很多路,吃过很多苦,有过不少见识的一个人。
一天,九岁的阿琰认真对身边正在无聊发呆的阿禾说,阿母让汝空闲时去织布,我不同意。
阿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声说,不妥吧,小娘子?
我要教汝识字,这样汝就能看懂汝父的医书,成为一名女医工,日后我哪里不适,就让汝来诊治。
阿禾犹犹豫豫道,婢子行吗?
蔡琰很笃定地说,阿翁弟子无数,我就授汝一人,怎会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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