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大雪断断续续飘到光和七年正月末,女学早不授课,阿翁一天到晚在外应酬,阿母为过节忙得团团转,阿禾归家去祭拜亡夫亡父未归,蔡琰一个人抱着暖炉正百无聊赖,见蔡睦揣着一把防身的青铜短匕,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汝往何处去,吾亦要去。
蔡睦慌慌张张摆手道,我去矿洞寻宝,小娘子不能去,太危险了。
一听到寻宝,阿琰哪里肯放过,放下手炉,从梳妆匣中拿起一把剪刀,快步跟了上去。蔡睦知道拗不过她,只能带着她一同前往。
矿洞里真的藏有“金甲”吗?
庄上的小子都说亲眼见过,学堂里的弟子也有说见到过的,他们神神秘秘的,不肯与吾等外族人细说。
二人在山林中不知绕了多久,阿琰累得坐在石头上不肯再走,一心只想着回家。蔡睦抱怨道,要跟来的是你,走不动的也是你,待会儿我可不会背你回家,正叨叨着。
蔡睦突然蹲下身,指着泥地上的车辙痕迹。“阿琰,快看!”那车辙很深,像是载着重物,一路蜿蜒至山坡背阴处。蔡琰拨开灌木,发现一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口,潮湿的风裹挟着铁锈与硫磺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有人!”蔡睦压低声音。洞内隐约传来金属碰撞声,像是许多人在劳作。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好奇心战胜了恐惧,蔡睦拉着蔡琰钻进了矿洞。
蔡琰扯住蔡睦衣角,二人贴壁潜行,见豁然开阔处竟藏着一座地下工坊:数十赤膊匠人正锻打兵刃,一独眼大汉厉喝:“渠帅有令,初七前这批环首刀必须运往东郡!”
火光映照下,洞壁布满凿痕,地上散落着碎矿石。木架上堆着成捆的箭矢,靠石壁密密麻麻堆着戈矛刀枪各式兵器。岩壁上用朱砂赫然写着九个大字:“甲子年,苍天死,黄天立!”
两孩子看到此种情形,不由心中发毛。
“回吧。”阿琰小声说,“嗯”蔡睦牵住阿琰的手,两人掉头往外走去。
昏暗中蔡琰脚底踩中碎石滑了一跤,响声惊动守卫。顷刻间火把四聚,二人被反缚双手押至工坊石台前。独眼汉抢过蔡睦的匕首道:“谁家小子?正好拿来祭旗!”
蔡睦挣扎道,“汝等为何要抓我二人,我乃泰山羊氏的客人,吾父蔡谷,与太平道符祝相熟。”
蔡睦算是机灵,觉察出了对方太平道的身份,一下搬出了三座靠山。可惜毕竟年幼,不知自己已经闯入了龙潭虎穴,性命堪忧。
“管汝是谁” 独眼汉冷笑,“小帅严令矿洞之事不得外泄——小子自投彀中,合当殒命。”他猛地抽刀,“杀了埋掉!”
“且慢!”一位儒士模样的人从阴影中走出。他穿着灰布道袍,袖口绣着八卦纹,正是太平道的符祝毕易。他仔细端详紧紧靠着蔡睦脸色煞白的蔡琰道:“汝莫非是蔡邕蔡伯喈的女儿。”
阿琰点点头。
毕易早有心与蔡邕这位大儒结识,但是鉴于自己的身份和眼前的局势,一直不便前去拜访,不想蔡家的两位童子,主动撞到自己手中。
“蔡邕是当世大儒,此时杀他亲族会坏了吾教名声,为吾教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独眼汉道:“放他们回去,明日官府就会派兵围剿!”
我有一两全之策。
毕易在石台上摆上朱砂、符纸和一碗清水。他念动咒语,画了一道符箓,用火烧成灰拌入碗中,又用银针挑破自己的指尖,将血亦滴入碗中。“饮下此水,记忆尽消。”
蔡睦被按着灌下半碗符水,很快眼神涣散。轮到蔡琰时,她乖乖喝了剩下的半碗符水。
毕易似乎还不放心,又用丹砂在二人额头画下符文:“此咒封识,若敢泄密,必遭天谴。”
蒙了两个孩子的双眼,丢在官道旁。
蔡琰搀扶着浑浑噩噩的堂兄,跌跌撞撞回到蔡家宅院。
蔡谷见两孩子失魂落魄地样子,又见孙儿满嘴呓语“黄天当立”,急召医工。老医工把脉后摇头:“魂不守舍,像是中了离魂散。”蔡邕取出珍藏的安神香——白芷、川芎、朱砂混合研磨,在蔡睦鼻下轻熏。
直到第二日黎明,少年才清醒过来,却对矿洞之事闭口不言,不知是真的失去记忆,还是心生恐惧不愿说出来。
阿琰一直清醒,丝毫不曾受到符水的影响,一开始长辈怎么问都不开口。等到第二日蔡睦清醒过来,蔡琰过去跟他咕咕哝哝说了好一会儿,两孩子才主动向蔡邕和蔡谷坦陈了整个过程。
阿琰说得很细,石壁上的字,兵器的大致数量,太平道人数,身量、穿着、容貌、神情,画的符箓的大致模样,符水的味道,在矿洞大概待了多长时间,蒙眼走了多久……
此事总该告知兴祖吧?蔡谷再次提议。
蔡邕左拥右抱两个可怜的孩子,真是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小人儿,正万分心痛,想着日后一定让仆役时刻跟随,再不能发生如此祸事。
听到从弟的提议,蔡邕沉思了好一会儿。
若我等告知兴祖,一则他会内疚,因对我等照顾不周,以致遭遇险境;二则,他必要向县君揭发此事,否则即是包庇反贼乱党,如此毕家必受牵连,而毕家与羊家同为东阳县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即便兴祖与此事毫无牵连,整个羊家却必不能外。
再有,天平道的情形,他们未必不知。泰山郡赢地产铁,东阳有极佳的冶炼之术,羊家毕家是否私设冶铁工坊牟利?矿洞内的作坊是否是哪家的私产,吾等皆不清楚。
符祝毕易显然不想伤害两位小童,才假托符水可去除记忆,两小儿所幸只是受到惊吓,我等若是将此事捅开闹大,怎能在此地借住下去?
蔡谷不甘心地抱怨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是不能算了,彼之谶语道,“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太平经》有言甲子阳气始生,万物更始,为天地气运转换的关键时点,太平道借此宣称甲子年是“黄天”取代“苍天”的应验时刻。
今年即为甲子年,若彼欲于甲子年甲子月甲子日叛乱,则为本年三月五日,眼下已是正月末,吾等可以筹谋转圜的时间不多了。
若彼道受到县府豪右压制,未能生乱,或者甫一反叛即被剿灭,亦是有可能的。
山匪乱民不比异族边患,纵观近年来各处爆乱,难有超过三个月的。
蔡谷道,只怕此次暴乱并非一乡一土,太平道分布极广,八使布道,广纳徒众,江北州郡皆有大量门徒,据传设有三十六方,每方近万道徒。
蔡邕在书房踱来踱去,思考良久之后说,吾意如此,汝看可否:
汝速赴洛阳一行,将此间情势报与卢子干知晓。另至洛阳官署,请命将抄没汝父之府邸发还。
陈留郡君处几番周旋打点,发还故宅田庄之事已颇有眉目,我且携汝父家眷归圉县(读音:yǔ)暂避,汝事毕亦返陈留。
兄弟二人商议已定,遂禀明蔡公,分头行事。
蔡谷第二日便骑马往洛阳去了,蔡邕将东阳所置田宅托付羊氏代管,只说要去陈留接收罚没的家产。
赵五娘阿琰蔡睦听说要回陈留,俱是无比欣喜,高高兴兴整理行装。
蔡邕在离开之前,特意带着阿琰,乘着马车来到毕易的田庄拜访。
庄园入口处,两名头裹黄巾的壮汉正以木耒疏通沟渠,见蔡邕携子而来,含笑拱手:“先生可是前来求符水?符祝晨课未毕,可前往观之。”全无流民常见的戾气。
庄内良田美池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穿过桑林,蔡邕见一众人忙碌而有序:男子赤膊夯土筑墙,女子绾袖担土递砖,所建屋舍皆以黄泥抹墙,檐角悬木牌刻“安乐居”三字。
一老妪拄杖笑指:“符祝趁农闲筑屋宅,要让流民皆有居所——真是黄天派来的仁厚之人哩!”
一块巨大的露天晒场即是讲经堂,毕易端坐在青石台上,身后悬着巨幅黄幡,上书“黄天太乙”四字。台下百余人盘膝而坐,流民佃户奴仆与平民士人混杂而坐,妇孺与老幼亦虔诚听讲。
“……《太平清领书》有云:‘人无贵贱,皆天之子也。’”毕易嗓音沙哑却穿透力极强,“然则富者田连阡陌,穷无立锥之地,富者锦衣肉食,穷者缺衣少食,富者日夜笙歌,穷者劳累终身,此非天道,实为**!”
此时,有一妇人抱婴儿闯入哭求:“符祝救命!娃儿高热三日了……”
毕易停下布道,疾步下台,领着妇人来到义舍,叫来药师查看。药师以银针挑破婴儿指尖,又取符纸焚灰入水:“此非瘟病,乃积食生热。符水安其神,再辅以草药。”你拿了方子去义药堂去抓药吧,不用付钱。
说话间,讲经堂处飘来阵阵《太平道乐》,笙箫伴奏下,男女混声唱道:“黄天覆九野,万姓同耕桑……天地财物如大仓,人可取用,不可独贪……种力多少,得实如其分……父母子一家,君臣民一国……老有终,壮有用,男有分,女有归……”
送走妇人,毕易十分恭敬地将蔡邕父女请入内舍叙话。
蔡邕笑道,毕君是要在此建大同小洞天啊!
毕易拱手道,惭愧啊,惭愧,让先生见笑了。听闻先生居此,早想前去拜访求教,鉴于己之身份,一直犹豫不敢打扰。
说话间,一位婢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碟梨干,一碟枣干,三碗浆水(发酵米汤)。
阿琰伸手拿了一块梨干细细咀嚼,梨干上浇有蜂蜜,酸酸甜甜甚为可口。
等婢女退下,蔡邕拉着蔡琰向毕易郑重施礼道谢,此次前来特为拜谢毕君的救命之恩。毕易慌忙还礼,叹息道:
情形变得如此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起初吾只想布道行医,积德行善,让贫苦流民有一安身之所。
可惜,苍天不悯,朝纲败坏,清流被党锢,宦官恶吏四处为害,一味只知欺压盘剥,致使民生凋敝,我这区区两百亩田地,哪里容得下天下流民。
当今天下,贵为先生想要劝诫今上,也被陷害,差点丧命,流落至此。普通庶民,只能任人宰割了。
毕易越说越激动,这天若不变色,民恐怕真没有活路了。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把蔡邕听得心惊肉跳,蔡邕慌忙牵住阿琰的手告辞离开,留下万钱谢礼。
背后传来毕易的声音,要变天了,先生务必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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