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镇子,二人只见眼前官道平坦,城墙外围清理得当,无甚杂草。
再往前走,便是土壁野林,偶尔窥得几处稻田,郁郁葱葱。
“我以前还做梦,想着攒够了钱,给自己变成良籍,然后就在这里租块地,自己种田吃。”王十七站在河渠边,透过那芦苇丛看着对岸绿油油的稻田,脚下河渠内积水缓滞,肉眼可见部分水蚊跃于水面上,泛起淡淡波纹。
王十七其话中感慨遗憾,沈长生自然全听了进去。
“那你要留下么?”她问。
王十七听罢连连摇头,“一点都不想留下了,还是跟着你吧。”
那些官差为了结案屈打成招,不顾半分来往情分,这次她虽侥幸逃出,却难保日后不会再经此事。
虽跟着沈长生居无定所,但她是修士,又是个好心人,可比那些人强多了。
只是在这镇子上毕竟生活了十几年,便是她一个乞丐,也总有乡愁情绪。
王十七思及此,又转身,对着洛水镇大门的方向倏然跪下。
她与沈长生走的急,都未曾和朋友们告别。
譬如幼年吃的百家饭,譬如茶摊那位收留她乞讨的老板,譬如高正义这个兄弟……乞讨多年,穷困潦倒,如今真要离开,回忆过往,却都是那些温情暖意。
王十七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以此算是抱谢恩请。
“走吧。”她起身,抹去眼泪。
又问,“我们要去哪儿?”
沈长生虽说要离开,也愿带着她,但却一直没说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儿?”沈长生不答反问。
王十七挠挠侧脸,抬眼望天,脑内活跃,囫囵道,“我见识少,哪知道五湖四海有些什么……”
“向来都没想过有一天能离开这地界。”
她忽然想起中原地区,据说地势平坦、沃土良多,也是大齐国王城盛京所在。
讨饭多年,她只听来往旅人提及那王城遍地生金,城中氏族的丫鬟小厮都是穿金带银,不由得心神向往。
“我还没见过咱们大齐国的皇帝呢!”王十七道。
沈长生听出她话中期盼,心领神会,便顺水推舟提出,“那就去盛京吧。”
“此地属西南,若望盛京去,一路上也算游山玩水,不失为一种享受。”
“这世道不公,以至于你乞讨谋生,不得安稳,更不用说出门远游了。我们便一路往盛京去,看看各地风土人情,结交三两好友,人生快活不过如此。”
听沈长生这般说,王十七心中更加欢喜。
她眼前似乎已出现了二人同游山水,上天入地、乘船骑马的画面来,好不快活。
“可我们的盘缠……”她忽而想到,沈长生可没钱。
唯有她还有那几个铜板。刚才已用了快一半,剩下的也不多,那够得上去盛京?
随便两顿饭怕是都不够。
她心中不甚乐意。
“这你不用担心,虽说百里千里常人不可一日而行,总得吃饭住店,但那是因为更深露重,野外潮湿阴冷,易感风寒,且林中狼豺虎豹、蛇虫鼠蚁防不胜防,莫说是过夜,便是小憩休整,都不能安心。”
“但我是修士,身体强健,有灵力护体,不惧这些,宿在野外,你也不用怕,我会以灵力护你,保你无病。”
“我虽然修为不高,许多妖怪都打不过,但普通的野兽确实不怕的,且如今我的探灵术法有些长进,真有妖怪也是我先探到,你也不用担心会被妖怪吃掉。”
“可人要吃饭呀?”住宿这问题是解决了,膳食这块儿又当如何。
沈长生笑道,“你可曾见我有吃有喝过?”
王十七身形一滞,沈长生神智清楚后,似乎真没吃过一口饭,也没喝过一口水。
“你只管自己吃就行了。”她又话音一转,“若是没钱了,也总会有办法的。”
她之前活着时就不是个正经修士,常常在百姓间来往,杂七杂八的忙都帮过,虽然没收过钱,但也确实混了不少饭。
那会儿她很少辟谷,仍喜欢俗世的烟火食物。
刚出锅的素馅大包子都馋的她流口水。
倒是重生后,她屡次闻到那些饭香味,却没什么欲念。
这具身体不渴不饿不困,时刻清醒,气力无穷无尽。
与前世的身体素质相比,着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十七若是饿了,左不过去搞点野味野果来,若是在城中,就更好办了。
随便找户人家,送张符纸或帮助其干点活,要人一口饭就行。
听了沈长生的话,王十七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抬足沿着官道,并肩而行。
偶有远处旅人,或是骑马,或是徒步,或是乘车而来。
时辰已到下午,整条官道上都是往城镇去的人,倒显得她们两人背道而驰。
王十七脚力不好,走了没多久便觉着无聊枯燥,离洛水镇越远,她所见到的人家就越少,良田变作野地,日头之下,所见之处无非野树野草野花,前看来者,皆是一脸疲惫,后看去者,自是乏味背影。
除此以外,便净是些看腻了的野外景致。
才刚上路没一个时辰,她已然兴致大减,浑身也跟着没什么劲儿了。
可身旁修士却仍不慌不忙,脚下步子一个接一个,默言赶路,看不出丝毫乏味情绪。
“啊——”王十七无聊的长叹气。
以此吸引沈长生的注意力。
沈长生适才一直在想沈平安,也没注意王十七的状态。
她死之前,兄长沈平安还在王城盛京的大理寺任职。
如今她死了一百多年,想必沈平安已然魂归大地,入了轮回。
却是不知,她兄长是否留有后人?
知道她的死讯时,又当如何?
家中父母爹娘早逝,孩提时,沈平安既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爹娘,虽后来她入了妙法宗修仙,但与沈平安的书信来往却是没落下的,每年沈平安也会挑芒种时节来妙法宗探望她,除夕过年那几日,沈平安也总会来同她一起过。
想到那些回忆,仍能感受到当时其乐融融的团圆氛围。
她想,即便是兄长逝去了,也该去他的坟头拜一拜。
说来奇怪,她怎么半点郁结之感都没有呢?
莫非是还没见到兄长的墓碑,没有实感,故而不伤心么?
正疑惑着,便被王十七的声音叫回神,她侧头,就看瘦小女子那张枯黄的脸上写着“无聊”二字。
王十七弯腰驼背,步伐缓慢沉重,抬脚落地都没什么精神。
“累了?”沈长生问。
王十七点头,确实累,还很无聊。
“走的好慢,也没个什么东西打发时间。”
以往要饭虽说也无聊,但坐在一处偶尔叫喊两声,至少腿脚不累,顶多发麻。
偶尔还能和高正义、说书先生等等说上几句话,插科打诨未尝不是调剂生活。
可这赶路,赶得还是长路,身旁的女修也不怎么说话,着实无趣憋闷。
“上来吧。”
只见女修停下脚步,王十七见状也停了下来。
紧接着,对方便蹲下身子,双手向后摊开,显然是要背着她走。
王十七心中一颤,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长生等了须臾,发觉身旁人没动静,转过头侧目而对,“我背着你,快上来吧。”
却看王十七一脸复杂,神情抗拒。
沈长生只好站起,又问,“怎么了?”
怎么了?
还问她怎么了?
该是她问怎么了吧?王十七心中激动,似石击湖面,层层浪起。
哪个修士会屈尊背一个乞丐啊?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而且只是因为她累了,就要背着她。
即便是报恩,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做到。
“我…是乞丐,又脏又臭的。”王十七嘟囔道。
女修笑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你的脏污泥垢已被我用涤尘术去掉了,只是衣服还较为破烂,哪里又脏又臭的?”
“不要犹豫,上来吧。我一个修士,赶路一事于我而言不知疲累,就是背两个你也绰绰有余。”
沈长生弯腰,双手后摊,“抓着我的肩膀,跳上来吧。”
王十七几番纠结,心中又喜又惊,期盼忐忑,还有几分得意作祟,心道,哪个乞丐能有她这般好运?捡了个修士,还能被修士背着赶路,实在快活。
于是按着沈长生的话,双手抓肩,脚下一蹬,身下女子双手将她双腿拖住,又道,“搂着我脖子。”
王十七照做。
沈长生又颠了颠她,用些力道将她的双腿固定托住,这才直起身子继续赶路。
黑衣女修步履轻快,几乎无声。
王十七与她胸贴背,靠的近,又无其他事做,便将下巴搁置在对方右肩。
目光所及,看到对方衣领下白皙如雪的肌肤,光滑细致,与她记忆中所见到的那些气宇轩昂的修仙者别无二致。
清新脱俗,望尘莫及。
王十七的印象中,很多凡人的印象中,对修仙者都是又敬又惧,正应了那句,云泥之别,岂敢近看?
王十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女修的侧颜,她能感觉到对方臂膀的力量,还有后背一股无名的托力,想必是女修使用了什么术法,防止她掉下身去。
“小时候,只有我娘这样背过我,但是我连我娘的模样都记不清了。”王十七嘟囔着,手又不自觉用了几分力气,搂得更紧了。
孩提时代,娘亲那穿着粗布麻衫的背影让她记到现在,她仍记得,她手中拿着一袋野枣,是娘带着她摘得。
妇人要去扯两三匹布,让她坐在台阶边,靠着那石狮子等自己。
后来,门关了,天黑了,人变少了,月亮挂在了天上。
她就成了乞丐。
那个装野枣的布袋也变成了现今这个破破烂烂的钱袋。
“这世道苦,让你受了罪。”沈长生回道。
女乞丐言语平静,但其中遗憾眷恋沈长生未尝听不出,她歪头,蹭蹭王十七的脑袋,像是兽类安抚同伴的动作。
“……沈长生。”
“你真好。”王十七心中忽生出万分不舍之情,却只压在心头,没有明说。
“你也很好,十七。只是世道待你不好。”
王十七没说话,只“嗯”了一声,心中却道,我原以为世道对我不公,让我幼时被弃,流离失所,乞讨一生,往后死了恐怕也是被丢在乱葬岗成了野狗口粮,不得安宁。可老天到底怜我凄苦,竟让我遇到了你,又愿意带着我,平易近人,丝毫不嫌弃我,我又如何抱怨这世道呢?
忽想起,沈长生是死而复生,明明是桩骇人异闻,她此刻却无半分恐惧,反倒是满脑疑云怜惜。
“沈长生,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死?”王十七不禁问道。
女修脚步一顿,眨眼之间又抬脚前行,“我也不知道。”
她确实是不知道,她只记得,那日她同往常一样,早早下了山,要去帮张二娘干活。
张二娘是个苦命人,丈夫早死,孩子好容易考上秀才,要去上京参加考试,结果回来路上却被山匪杀了。此后多年,张二娘便守着自家那小泥屋,每日砍柴洗衣过活。
沈长生拜入妙法宗的时候,正是七岁。
兄长沈平安初次送她上妙法山前,先带着她在山下凡人所居的城镇乡村中走访了一圈,尤其是接近妙法山的村中,其中百姓凄苦不少。
“长生,记着这些人,你我二人幼时也是这般苦命日子,切不可忘本。”沈平安一身青衫,长身玉立,书生意气,“阿兄在朝为官,不能时时监督你的学业,但阿兄希望,也相信你,往后修的那些妙法玄术,会以百姓为本,对吗?”
沈长生最听沈平安的话,自是一一应下。
此后多年,修行之余,又常读些沈平安带来的古今圣贤之书。
妙法宗看不起那些俗世为官治国的思想,宗中藏书室中多是各地妖怪异闻和珍宝秘籍等要术,内门弟子尤其重视修为,常年不是闭关便是猎妖,每半年还总有宗门论剑检查修为,着实累人。
好在沈长生是外门弟子,没那么多规矩,加之她师父乐逍遥和师母乐无间是对恩爱夫妻,对待弟子宽容慈爱,见她总读俗世书本,偶尔云游回来还会帮她带些回来。就连与兄长的书信,也多是外出的师姐师兄们帮着带回的。
其他师门她是不知道,但乐逍遥门下的弟子,确实活的逍遥快活。
她修为精进缓慢,除妖伐妖于她而言属实是个有心无力,所幸她天性乐观,心不藏事,早早就自我安慰好了。
俗话说,有多大力,干多大事。
有些人生来就是普通凡人,吃不饱穿不暖一辈子呢,她幼年有兄长照拂免受颠沛流离之苦,后来又得了修仙机缘入得妙法宗修习这长生不老的灵术,已经是凡人可遇不可求的罕见幸事了。
宗门中不乏天之骄子,但那些天才修士不也担负着重任吗?那些百年千年肆虐已久的大妖就是要靠那些厉害的修士方可击退,其中危险自是不必多说。
她虽修为不够,却也少去了许多危险境地,何尝不是钟幸运?
要是再自怨自艾,那岂不是太不知足?
倒不如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多多行善,帮扶百姓,既不辱没了阿兄的教诲,也不埋没自己这点本领。
这样想着,沈长生日后便常常往山下百姓处跑。
她虽是女子,但修仙者比之常人,可谓是力大无穷,少觉疲倦,又有功夫在身,灵力护体,做些寻常活计,还真是毫不费力。
张二娘腿脚不便,她虽经常下山以灵力救治那些无钱就医的病人,但不代表能够妙手回春。
修仙者常到最后还会寿元已尽逝去呢。
张二娘年迈,即将六十,骨髓血肉早已不复年轻时,以她的实力,可做不到让其脱胎换骨。
最多是治治风湿骨痛,顺带帮老人家多干点活,好让她少受些累。
她砍了柴,又帮张二娘将屋子修补好,去隔壁教了村中几个孩子识字念书,指导功夫,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
和张二娘一同吃了碗面,沈长生帮其收拾了桌子,便拜别回山。
走出村子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还追着给了她一坛桃子酒酿,说是爹爹做活的东家赏的。
小姑娘一家人喝不得酒,一喝酒便浑身起疹子,唯一能喝酒的娘又不喜饮酒。
念及沈长生常来教她念书,帮了许多,便以酒作答。
沈长生也不推脱,笑眯眯的接过,又给对方手中塞了一小粒回春丹。
只说让小姑娘吃,别告诉别人。
随后拎着酒坛子回了山。
回山的时候还和一个同门但不同师的女弟子发生了口角,对方看不惯她这副怠惰修行只混迹民间的样子。
她充耳不闻,只让对方管好自己,随后便快步回了师门。
和师母师父一同享用那坛桃酿,喝的尽兴而归,醉的不省人事。
梦中还在捞月摘星,忽觉一阵地动山摇,天幕撕裂崩塌,下一刻只觉天旋地转,头脑混沌。
一阵阵痛从头骨、四肢传来,直疼的她起不了身。
再抬头,发觉她竟躺在地上,房门大开,日光被门口的几个人影挡着。
沈长生还有些不明情况,只疼的厉害。
“孽障!还不认罪!”逆光之下,她看到了副掌门那张怒目而视的脸,平日里远观之人如今就站在自己屋内,手持拂尘,仙风道骨清冷袍,格格不入。
认罪?沈长生愣住,紧接着胸口一痛,一口血喷出。
四肢骨头中裂纹横生。
她恍然明白,她是沉睡之时被人一掌灵波从床上轰下来的,睡着的她毫无防备,强势的灵波震得她右肩骨头都碎了。
根本爬不起来。
“后来呢?”王十七问。
“后来便被执法堂的弟子拖走了,他们带我去了惩戒台,将我锁在了上面。逼我认罪。”沈长生回答。
“认什么罪?”王十七又问。
沈长生不答反问,“你先说说,你平日听到的都是什么罪?”
王十七心中一顿,不知如何作答,那些话本说的可太多了。
“说嘛,你能记得的都说说,我看看后世之谣是如何传的。”
“那你可不许生气……”王十七道。
沈长生笑,“我没那么小心眼。”
“他们说,你杀害同门,夺取秘籍,与邪门歪道行双修密法,放荡形骸,还残杀山下百姓。死后魂魄逃脱多年修习鬼道,勾结妖魔攻打妙法宗,以至于正德真人在那场大战中为保妙法宗惨死,但好在妙法宗拼死抵抗,且闭关多年的祝盛禾执剑出世,将你这条恶鬼了解了,还……挫骨扬灰了。”
王十七说道最后【挫骨扬灰】时,声音轻的可怜。
沈长生无言,注意力全在正德真人这四个字上。
副掌门死了?
她想问王十七可知道真是死讯,后想起来背上人也是道听途说,便将这疑问按下心底。
“这欲加之罪也太多了。”沈长生失笑,只觉这些话本先生确实厉害。
“那你当时,要认什么罪?”王十七继续追问。
沈长生答,“杀害同门,夺取秘籍。”
“我自是不认的,但是也没有办法自证清白,就在惩戒台上待了好些时辰,后来被处死了。”
她没说自己受的那些罪,说了也只是让王十七听的害怕,徒增悲寥,无甚意义。
“你死之后呢?”王十七是个普通凡人,对这些奇门妙术实在好奇。
“这我就不知道了。”沈长生摇摇头,遗憾道,“我再次睁眼,便成了你身边的呆子了。”
至于死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后魂魄究竟在何处飘荡?又是如何投的胎?
“好吧。”王十七见问不出,也不强求。
又看沈长生脸色如常,还带着微微笑意,不觉皱眉。
怎么沈长生看着毫无怨气呢?
生前被诬陷惨死,死后又被造谣编排,为何听了说了,却仍是这副好脾气?浑然没有怨言。
若是她的话,死而复生,定是怨气缠身,即便是无法报仇,说起那些仇人,也定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吃其肉饮其血。
难道说,修仙者都这般大度仁德么?
难怪她能修仙呢!王十七感慨道,和自己这种凡人就是不一样。
她想着想着,便在沈长生背上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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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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