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主,请您服药。”
侍从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乌黑的药汤,热气不断上升,像一片阴霾,遮住了荀立阳的神色。
他坐在轮椅上,双目紧闭,一语不发。
门口的帘子被人掀开,荀朗择走了进来。
他接过侍从手里的药碗,挥挥手摈退左右,屋子里服侍的下人们立刻退了出去。
他说:“父亲,该吃药了。”
荀立阳动动手指,指尖敲着轮椅的扶手,“回来了。”
荀立阳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窗台上摆了一盆蕙兰,花叶并茂,嫩黄的花朵开的正好。
荀立阳养的鹦鹉没什么活力,耷拉着脑袋站在枝头,食盒里装的满满,鹦鹉却看都不看一眼。
“父亲,该吃药了。”荀朗择又说了一遍。
“没什么用的东西,还要天天劳心费力地去熬。”荀立阳接过碗,翻转手腕,滚烫药汁倾泄而下,全都浇在了那盆蕙兰上。
黄色的花朵被烫得卷曲,药汁顺着叶脉一路流淌,途径之处像是被岩浆掠过,不复生机。
这盆日常精心照料的宝贵花朵应该要死了。
“朗择,你觉得你的小伙伴真的有本事治好我吗?”荀立阳手一松,药碗随即滑落。
荀朗择默不作声,垂首望着地面上的碎片。
“朗择。”荀立阳又喊一声。
荀朗择说:“父亲,您没有别的选择。”
“呵,哈哈哈哈。”荀立阳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无奈又嘲讽。大笑过后,他挥挥手,让荀朗择退下。
踏出门,荀朗择松了口气。
荀家确实有人需要求医问药,但这个人并不是他。
外界都以为他父亲能继承荀家家业,是因为兄长断腿,和荀立阳自己的狠辣心计。
事实确实如此,只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一切的源头,还得从荀朗择的祖母说起。
江湖一直不太平,于此世中,无人安定。
在祖母嫁入荀家的第二年,她中了一种毒,并不致命,医师很轻松地就为她解了毒。
下毒的是爱慕祖父的姑娘,下毒的原因简单的要命——嫉妒。
众人都以为事情早已结束,荀家和下毒之人决裂,对方也允诺再不靠近文都。
一直到那一年众人出游踏青。
祖母相安无事,荀家二子也并未如传言那般重伤,那则传言只是为了掩盖真相的幌子。
“让我猜猜,你们究竟想让我干什么?”扶绫用食指按着碟子边缘的花纹。“治病,但不是给荀朗择治。”
荀兰与微笑着看她,“我早就知道扶绫姑娘是聪明人,看来我们的关系要更进一步了,你我已能坦诚相待。”
“这话说得……”扶绫摇摇头,“未免有些暧昧了吧。”
釉上彩,梅花纹,十分素雅,只不过不符合扶绫的审美。
“吉音人呢?让你气走了?”扶绫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荀兰与说:“当然不是。家中有事,我来,他走。”
“他?你平时就直呼兄长姓名?”
“怎么?闻不予也算你的兄长,你不也直呼其名。”荀兰与看她一直在关注这几个碟子,于是说道:“扶绫姑娘喜欢?要不我差人再送些来赠你?”
“竟然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扶绫抱怨道。
“无关紧要的问题我不会问。扶绫姑娘既然答应了要赴宴,就请做好了准备再来。”荀兰与又问:“真不要这碟子?我亲自烧的,其他的姑娘可没这待遇。”
“难怪这么丑。”扶绫提醒道:“等哪天你成了名家,我倒是愿意收你的东西。现在嘛,不如给钱。”
荀兰与失望地摇摇头,感叹扶绫品味不佳,还说她过分贪财,反失了珍宝。
扶绫拿起碟子,伸长了手臂举到荀兰与面前问他:“就这么个破碟子也算珍宝?不就是泥巴烧的玩意!你还真是会吹捧自己!”
荀兰与挑了挑眉,“世上所有碟子都是泥巴烧的,却还是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为其划分等级的可不是制作所用的泥,而是人。”他微微扬起下巴,“余观已作,列上品之流,毫无愧色。”
扶绫评价道:“够自信。”
荀兰与认可地点点头,然后直接走了,留下一桌未用完的点心。
扶绫还捏着手里头的碟子,这玩意真就落她手里了。
她拾起方才放在桌上的点心,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月隐斋找她是为治病,究竟是什么病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她扶绫一介无名小卒,不敢忝列神医之位,月隐斋斋主合该是看遍了天下名医才对。
月隐斋总不该是走投无路之后,盲目到需要请求仇人之徒来帮忙治病吧。
就算知晓了对方的目的,却还是无法解了扶绫心中的疑惑。
林浅究竟在哪?为什么她消息全无?月隐斋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存在?
事情太多,搅在一块,缠得扶绫头疼。纵然嘴里嚼着甜腻的点心,也无法帮她缓解心中苦闷。
她揉揉太阳穴,歪着脑袋看窗外飞过的鸟儿。
“买了烤鹌鹑,吃吗?”荀兰与指着桌上飘香的食物,和桌上那两杯斟满的酒水。
荀朗择坐下,举起酒杯倾盏而尽。“你不是都准备好了吗?不吃岂不是驳了你的意?”
“父亲如何?”荀兰与慢条斯理地吃起烤鹌鹑,颇有风范。
反观荀朗择,依旧是和扶绫在一块时那般不在意形象的江湖游士作风,直接用手抓起一只吃了起来。
荀朗择反问:“你没去看过?”
“没去。”荀兰与自问自答:“他发病时不就那样,阴郁低沉,身边的人一个个吓得发抖。”
“见你时还以为是他出了什么问题。”荀朗择用满是油的手拿起酒壶,直接喝了起来,荀兰与颇为嫌弃地看他一眼。
荀兰与说:“你这话,是嫌他病得不够重?”
“是你才对吧?”荀朗择笑笑,“我实话实说而已,按照原本的计划,咱们不该这么急,急到直接上门去催。”
他眯眯眼,“我一句实话倒是套出你的真实想法了。要是父亲知晓,你又要受罚了。”
“啧啧啧。”荀兰与摇摇头,“兄长你真是学坏了,三两句就给我按个莫须有的罪名。我是奉父亲的命令行事,何来幸灾乐祸之罪?”
“兄长?你可不常这么叫我。”荀朗择问:“是要在背后偷偷算计我了?”
荀兰与拿着筷子,熟练地给鹌鹑剔骨。“怎会。是那扶绫嫌弃我直呼你名。”他调侃道:“出去一趟,我还学会了尊敬兄长。吉音,你交了个好朋友。”
“多谢夸奖。”荀朗择三两下就吃完一只鹌鹑,开始吃起别的小菜。“听大夫说,他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只要不动武,就不会恶化。”
这话说得轻松,若是常人,或许会事件好事。
偏偏,那病人是荀立阳,月隐斋斋主,鼎立一方的人物。
在这个位置,他一人背负的是整个宗门和家族。
如若荀立阳的病传扬出去,外界知晓了他不过是个过段时间就不行行走,除开端碗吃饭,旁的一概做不了的废物,只怕那些个忌惮月隐斋的又要开始蠢蠢欲动,到那时候月隐斋的麻烦就大了。
荀立阳膝下两个儿子,亲儿子流淌着他的血脉,潜伏在血脉体内的疾病不知哪天就要冒出头来;过继来的儿子狼子野心,不甘屈居人下,真让他做了这个斋主,倒霉的就是荀家嫡系。
客观事实不允许荀立阳退,他的野心也不允许自己此生止步于斋主之位。
他荀立阳年少立誓,走上高台,他就一定要登上去。
面前的蔫巴的蕙兰被侍从端下去,又换了盆新的过来,依旧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荀立阳沐浴着阳光,身侧两个丫鬟一个捶肩一个捏腿。
“白小姐最近不安分?”他问。
身后的人回:“是。白小姐许是腻了,一直想出去逛逛。”
荀立阳又问:“她来咱们府上多久了?”
“六个月了。”
荀立阳抬手,两个丫鬟停下手上的动作。“六个月,只怕是要把她闷出病了。”
“是。”那人附和道:“也不怪白小姐想出去。”
“那就让她出去玩玩吧。你仔细着点,别叫她出了什么岔子。”
“是,斋主。”
对话结束,两个丫鬟再次开始手上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荀立阳肩上的肌肉紧绷着,丫鬟捶肩的力气不太够,他让人加重了些才稍微舒服点。而捏腿的那个,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荀立阳的双腿还是毫无知觉。
他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
荀立阳命令道:“去熬药吧。”
那跪在地上捏腿的丫鬟点头,恭敬答:“是。”
早知荀立阳不会喝第一碗药,炉子上就一直把他的药汤放在小灶上煨着。
见她来了,药室里的医女走上前去。
“如何?你可有受罚?”医女握着丫鬟的手问。
丫鬟摇摇头,“今日斋主心情尚佳,并未责罚我等。”
药炉冒着热气,二人站在一旁看着,并无动作。
荀立阳性子奇怪,有时喝药有时不喝药,要喝药时就得立刻端上温度适宜,可以入口的药汤,不喝药时还得随时准备着药,万一他又要用药就给立刻奉上。
他问药在哪,就是立刻喝;让熬药去,即使药已煎好,也得站在这等上煎一碗药的时间,才能端过去。
两个人干站着,静静看着炉火。
时间一到,医女裹着手巾,端起滚烫的炉子将汤汁倒进碗里。丫鬟端起装有药碗的托盘,疾步向着荀立阳的小院走去。
等走到他身侧,药汤仍旧滚烫。
“斋主,药有些烫,等放凉些再用吧。”
荀立阳闭着眼,点下头,“捶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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