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鸢望着对面那张看不出一丝波澜的脸后退半步，抬手将湿发别到耳后：“祝你学医顺利，未来的小宋医生。”
说完，她便撑着伞转身走进了湿漉漉的雨巷。
只留宋清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抹鲜红的裙边渐渐消失在巷子拐角。她的掌心还攥着那颗泡泡糖。再见两个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让人难受的很。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方才将眼神自远处收回到了那条外婆发来询问她到哪里了的短信上面。
转身打开那扇虚掩着的铁门，老旧的楼道里弥漫着的**和潮湿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
比任何一次都沉重的行李箱被她哼哧哼哧的拖上了三楼，最终在那扇挂着自己与父亲一起写下的福字门前落脚。
宋清深吸了一口气，平息着心中被林鸢一席话勾起的涟漪。而后，抬手推开了那扇在记忆中永远温暖的家门。
熟悉的栀子花香瞬间驱散了夏日的黏腻，不大不小的客厅整洁有序，戴着老花镜的外婆一如既往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翻着本厚重的书。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起了头，老花镜片后的眼睛在看到孙女的身影时温柔的弯了起来。
“哟，咱们小宋医生这是又被亲妈扫地出门了。”
“我跟她说钱不是人生的唯一追求，她让我自己赚学费，体验一下人间疾苦。”
宋清把行李箱靠墙放好，换上拖鞋。像儿时一样走到藤椅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想蹭外婆摇蒲扇时的风。
外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放下书拿起手边的蒲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宋清的头。
“当年你妈为了和你爸这个医学院还没毕业的穷小子处对象，也是这么梗着脖子跟你外公顶嘴的。”
宋清揉了揉额头，皱眉想了想：“但就我妈现在的状况来看，好像钱确实比较重要。”
“此一时彼一时。不过话说回来，八年的学费生活费光靠你竞赛的那点奖金，确实有点悬。”
老旧的藤椅发出吱呀轻响，外婆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阿清啊，外婆这儿倒是有个能一夜暴富的好主意，你想不想听？”
宋清抬起头正对上外婆那狡黠的眼神，心里警铃微作，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违法吗？”
“你外婆我可是光荣退休的人民教师，违法乱纪的事儿不干。”外婆啧了一声，从身后扯了条干净毛巾丢在宋清的脑袋上。
“我是说，你把你那些宝贝笔记整理整理，复印个百八十份，拿到学校门口去卖！保准抢手！”
头顶毛巾的宋清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不如拿原版去拍卖好了，价高者得，省事。”
外婆的蒲扇顿了一下，而后呼哧呼哧地扇了起来：“黑心商人！这主意比我还损！我看你以后不当医生，改行当个奸商也挺有前途。快去洗澡，别感冒了！”
宋清拿了套干净衣服，走到浴室里打开了灯。未开封的舒肤佳香皂和用到一半的蜂花洗发水安安静静地躺在视线里，这是外婆对她固有的欢迎仪式。
温度恰到好处的水流混合着熟悉的香气，一同将离家时的委屈和心里积压的苦涩洗涤了个干净
洗漱前便点上的蚊香在熄灯后的房间角落里忽明忽灭地亮着，被外婆塞了半肚子西瓜的宋清躺在熟悉的木板床上盘算着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计划安排。身下的竹编凉席被稀释过的花露水擦了一遍又一遍，丝丝清香凉意一个劲地往人毛孔里钻。
她翻了个身将墙壁上的吊扇开关调大，扯过被单一角盖住腹部。在预习医学知识、提前畅游蓝色生死恋这片汪洋和考虑如何合规合法挣到点小钱之间，选择先好好睡上一觉。
第二天的阳光透过老式窗户上洗得发白的纱帘，斑驳地洒在宋清脸上。她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熟悉的纹路，一时有些恍惚。
外婆早已起床，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和豆浆的醇香。
早餐是简单的白粥、油条和外婆自己腌的小菜。宋清刚安安静静地吃完撂下筷子，就被外婆支使着剥起了毛豆。
碧绿的豆荚在她手指间有节奏地噼啪响起，饱满的豆子滚落在白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外婆笃笃笃的切着咸菜，朝她开口道：“阿清啊，外婆给你寻摸了个活儿。”
宋清手上动作没停，连头也懒得抬：“我妈托人给我介绍的吧？还辛苦您老人家昨天跟我演一出旧社会腐化阶级诱惑进步青年的戏码。不如直说，您和我妈给我做了什么打算？”
闻言，外婆放慢了切着咸菜丝的动作，斜睨了她一眼：“小滑头，跟你妈一个德性！一点都不可爱！什么打算？正经工作！给人当家教，怎么样？”
宋清停下剥毛豆的手，用探究的眼神望向这位几十年工龄的退休老教师：“您和我妈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对这份工作有什么深刻的感想吗？”
外婆把切好的咸菜拢进盘子，表情有些许复杂：“感想？！那可比旧社会卖身当仆人惨！我们这行是卖身还要卖心！得把那些小祖宗当眼珠子似的捧着，生怕他们掉根头发丝儿影响学习情绪！得挖空心思让他们听懂，时刻提防家长觉得你不够尽心尽力！劳心劳力，还容易气出高血压！”
宋清默默地放下手里的豆荚，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的泥渣：“我觉得我还是把笔记整理一下，考虑考虑拍卖的事情比较稳妥。”
“一天三百。早八晚五，包午饭。”外婆的声音悠悠自背后传来，带着几分老狐狸般的笃定。
宋清刚迈出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原地，背影挺直的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极其自然地坐回了板凳上，继续着剥毛豆大业：“您详细说说。”
眼见着鱼儿上钩了，外婆的嘴角得意地弯了起来。她擦了擦手，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坐到宋清对面。
“就你妈当年的高中同学，你上幼儿园给你买过铅笔盒的王阿姨。人嫁得挺好，生意做得也大。她女儿去年转到二中读书，下学期高三了，想找人给补补课。”
幼儿园的记忆过于古老，但熟人总好过外头的黑心老板。宋清点点头，示意继续。
外婆摇着蒲扇继续说道：“巧的是她姐姐的女儿，就是那个林鸢，也在家复读呢。林鸢她妈不知道是你，以为是哪个机构请的王牌老师。也就当个便宜，想让林鸢跟着蹭课。”
外婆特意加重了“林鸢”两个字，观察着宋清的反应，“我和你妈还没答应下来，想听听你的意思。”
昨天雨中的那一席话似乎还在耳边，宋清剥毛豆的手指不自觉微微收紧。
外婆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当年那些事情，你爸妈是行得端坐得正，没什么负担。但是吧……你心里要有疙瘩也正常。我回绝了就行，没事。”
最后一颗豆子噗通掉进豆子堆里，宋清轻轻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开始？”
外婆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笑开了花：“后天上午八点。她家就在锦苑，你走路过去十五分钟左右。”
宋清微微蹙眉：“我的理科教材和笔记都还在我妈那里锁着，估计后天走马上任不了。”
外婆得意地嘿嘿一笑，站起身走到客厅角落一个堆满杂物的储藏室门口，哗啦一下拉开有些生锈的推拉门，一股子旧书报的味道瞬间飘了出来。
她弯腰从里面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拍了拍上面的灰：“你高二文理分科前，堆在我这儿说再也不想看见的文科课本、笔记和习题册！全得很！”
宋清的表情难得地裂开一丝缝隙，她干瞪了几秒的眼：“……可我是理科生啊。”
外婆拍了拍大孙女的肩膀，脸上挂着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文科成绩！你就是嫌写文科的东西手疼、累得慌才选理科的吧？”
宋清看着那个落满灰尘的纸箱，为刚才一时被金钱迷惑了双眼的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她已经能预料到，未来会是多么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那一夜，外婆家朝南的小房间里，灯光亮到了很晚。窗外是温城夏夜特有的潮湿与喧嚣，窗内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她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宋清仿佛又回到了高三冲刺的夜晚，只是这一次，是为了给别人补课。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高中同桌郑采薇发来的短信：宋清，学委组织了咱们班去三亚的毕业旅行，她说给我们包来回的飞机票和酒店钱。她让我务必叫上您！
宋清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片刻，长叹一口气打字道：我暑假有事，走不开。你们玩得开心。
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的纷扰。
深夜，万籁俱寂。宋清合上地理图册，抬头时颈椎发出了反抗的咯吱声。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对面那栋同样有些年头的小区楼。
快凌晨的时间点，大多数窗户都熄了灯，只有零星几盏还亮着。忽然，宋清的视线像被钉住一般，一动不动。
对面三楼，一个身影正对着窗户伏案写着什么，高高扎起的马尾辫随着书写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在宋清准备收回目光时，那人似乎也写累了。她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推开了窗户。
夏夜的微风带着潮湿的暖意拂过。两栋楼之间隔着一小片空地和小区的绿化带，距离不算近，但也不算远。
一个穿着宽松白色T恤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窗边，马尾辫的发梢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她似乎有些烦躁，抬手抓了抓头发，手腕红绳上绑着的铜钱被晃出一道残影来。
而后，她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猛一转头，目光直直地朝宋清这边望来。
眼神在朦胧的夜色中短暂的交汇，宋清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是林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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