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华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衬衫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显然是一副刚出差回来的模样。
她在宋清身旁站定,锐利的眼神先是落在那紧握着车把的手上,而后扫过帆布包侧袋里露出的那截湿漉漉的旺旺碎冰冰。
最后,越过川流不息的马路,牢牢锁定了对面树荫下,不知何时将身子转过来了的林鸢。
“妈。”宋清用干涩的声音抢在陈玉华询问之前开口,试图解释这过于巧合又引人遐想的场景。
“林鸢的手有点扭到了,我顺路帮她推车。下课的时候我给陆思韵讲了一下题,所以慢了一步。”
理由找得生硬,却符合陈玉华教导准则里的乐于助人。
“嗯。”陈玉华没立刻拆穿,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绿灯亮起,她提着糕点盒率先迈步走上了斑马线。
宋清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推着车跟了上去。
林鸢脸上强装的镇定在看清陈玉华的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讶和深埋的紧张。攥着书包带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飞快地掠过宋清,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陈……陈老师好。”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学生面对自己曾经的初中教导主任时天然的局促。
陈玉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温和的语气里带着些距离感:“手扭到了?不要紧吧?”
林鸢愣了一下,脸上挂起一个稍显尴尬的笑容:“嗯……没什么事,好多了。”
而后像是为了证明一般,主动从宋清手里接过了自行车的控制权。
谎言这种东西,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虽然宋清记不清楚,这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有谎言在母亲眼里永远无所遁形。
她从帆布包侧袋里掏出了那支已经半融化的旺旺碎冰冰,不由分说地塞到林鸢手里。
“手扭到的话冰敷一下比较好。陆思韵让我带给你的,你刚才走得太急了。”
宋清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固执地盯着地面人行道砖的缝隙。她刻意强调了陆思韵的名字,试图将这份关心推得远远的。
冰冷的触感和粘腻的水渍让林鸢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没看宋清,只是对着陈玉华微微低了低头:“宋老师再见,我……先回家了。”
说完,她动作僵硬地骑上了那辆旧自行车。单薄的身影很快汇入夜色中的人流,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
陈玉华一直看着林鸢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缓缓将目光收回,转而落在自己女儿的身上。
树荫下的宋清站得笔直,侧脸紧绷倒是像一尊极力维持平静的雕像。
陈玉华开口,直接点破了补习背后的关联:“思韵妈妈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教的很认真。她也是有心了,知道林鸢家的条件,问我能不能让她去蹭课。林家那边,还不知道是你吧?”
宋清沉默的点点头,目光依旧低垂着。母亲没有直截了当的质问她和林鸢的关系,反而从补习这件事切入。平静的叙述下,透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被看穿一切的宋清,人生第一次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
“嗯。”陈玉华又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她没再多问,轻飘飘的放过了在自己面前装傻的女儿。她其实并不介意林鸢和宋清之间关系的接近,两家的那些烂帐算不到两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身上。
她陈玉华处世做人干干净净,从来不担心别人说些什么闲话。
她唯一担心的是宋清这个孩子,会因为这件医患关系而起的两家纠纷,在心中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来。
毕竟她向来不愿意跟自己表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自从她爸去世之后整个人就更加沉默了。
暗自叹了口气,陈玉华将手里提着的糕点盒往宋清面前递了递:“省城培训发的,定胜糕和绿豆糕。你外婆爱吃,你拿回去给她。我先回家了,明天市教育院那边还有早会。”
说完,陈玉华转身,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准备上车时,她的脚步顿了顿。复杂难辨的目光在宋清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只化作一句,“早点回去,别让你外婆担心。”
“嗯。”宋清站在原地,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糕点,看着那辆载着母亲的车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乱和指尖残留的冰冷粘腻。
林鸢胡乱地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一面往外走,一面撕扯着那只已然变得软塌塌的碎冰冰的外包装。
她发泄似的将碎冰冰的塑料外壳咬开了个小口,用宋清口中那只不慎扭伤,到自己嘴里已然恢复如初的手狠狠捏着里面仅存的碎冰。
冰凉的可乐味糖水滑进口腔里,甜腻得让人发慌。只是可乐味的碎冰冰终究不是可乐,林鸢最终没有喝完。
她将剩了半截浅褐色液体的塑料管丢到沿路的垃圾桶里,迈着步子向着自家楼道走去。
推开家门,里面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狭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空气闷热而浑浊。外公和外婆坐在唯一的一张旧沙发上,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愁容。
舅舅那个五岁大的儿子小俊,正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手里挥舞着一个崭新的塑料奥特曼。
弟弟则站在饭桌旁,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玩具,小脸上满是委屈和不甘。
外婆看到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小鸢回来啦?”
“嗯。外公,外婆好。”林鸢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杯盘狼藉的饭桌上,显然他们等不及自己回家便先行将晚饭吃了。
王美娟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抹布:“厨房给你留了饭。”
林鸢看着她皱的比往日的更深的眉头,下意识明白了什么。
几乎每年,外公外婆都会带着孙子来他们这边住上几天。短则三天,长则一周。季节日期不定,唯一的影响因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自己那位好舅舅又在外头惹出什么事情了。
林大勇坐在桌边剔着牙,脸上堆着一种刻意的热情笑容,话却像裹着棉花的针,“爸,妈,你们去瞧过美娟她妹那房子吗?又大又敞亮,离医院也近。”
外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搓着手,有些局促地开口:“小韵和小鸢白天不是要上课补习吗?我们在家也不方便。美芬……美芬和她老公出差还没回来呢。我们想着先在你这儿住两天,等她回来再……。”
“咳”外公咳嗽了一声。外婆连忙站起身,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水杯就要递给他。
“爸,您慢点!”林大勇站起身,假意拍着外公的背,顺势将手里的酒杯递了过去。
“来来来,爸,喝口酒压压惊!咱爷俩也好久没喝了!”
他举杯和外公碰了一下,语气带着夸张地奉承,“大庆不就是开货车的时候喝了点酒,撞上了人家停在马路牙子边的小轿车吗?人家坏的就是个破车屁股,咱大庆的脑袋可都撞出血了。论起来,还是他车停得不对,您说是吧?”
外公闷头喝了一大口酒,布满皱纹的脸上只有深深的疲惫。外婆坐在一旁,眼神躲闪,不敢看女儿、女婿的脸色。
好在舅舅的儿子解了围。他扯着着两个老人的裤子,哭着闹着要吃冰棍。
习惯性的扁嘴、坐地上扭动着并不算健壮的四肢,像是大润发超市门口没充满气的迎宾小人,在风里摆出各类诡异的动作。
外公和外婆则顺水推舟一般起身,带着闹腾的孙子出门。没说卖冰棍,只说是去巷口走走。
这样一来,跃跃欲试准备有样学样放肆一番的林臻瞬间没了参照物。在被王美娟瞪了一眼后,悻悻的缩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起了动画片。
防盗门落锁的声音响起,屋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王美娟把抹布往饭桌上一摔,对着林大勇低声道:“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赶我爸妈走?”
“赶?我哪敢赶你爹妈?我是为他们好!也为你好!你看看这巴掌大的地方,怎么住?”
林大勇嗤笑一声,声音也压不住了:“你平常逢年过节偷偷摸摸塞给你妈的钱,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现在平白无故多了三张嘴,吃的喝的用的,哪样不要钱?”
他拿起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拿着打火机点上:“你那个废物弟弟,自己惹事进了医院,还得爹妈带着孩子来躲债!将来他们能给你留一毛钱?还不是都填了那个无底洞!”
“你闭嘴!那是我爸妈!”王美娟气得眼眶发红。
“你爸妈眼里只有儿子孙子!”林大勇眯着眼抽烟,像是十分享受这种揭开别人伤疤的快感。
“我要奥特曼!我要扭扭车!小宝哥哥都有!我也要!”弟弟林强突然扑过来,抱住林大勇的腿哭闹起来。
“买买买!找你妈的去!”林大勇不耐烦地推开儿子,指着王美娟说道:“让你妈去找你外公外婆,把以前给他们的钱要回来!我就给你买新的!”
王美娟气得浑身发抖,说话的尾音都打着颤:“林大勇!你混蛋!”
争吵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林鸢默默将碗放进水槽里,绕过争吵的父母和哭闹的弟弟,像一片无声的影子,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大部分噪音,但争吵的碎片还是隐隐传来。
她走到书桌前,伸手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那瓶维生素软糖。拧开盖子,倒出一颗放进嘴里。
甜甜的橙子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微弱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而后,她迅速将药瓶盖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拉紧了拉链。
她才不要这东西被假大方的母亲当作哄儿子或者亲戚的礼物。
这是她用难受了一整天为代价,换来的宋清唯一不带学习两个字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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