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洒落,水面如镜。似天空坠入水中,又似湖水升腾天际。
时韵抱膝坐在岸边,下巴抵着膝盖,目光呆滞地望着水面。
连身后的脚步声靠近,也浑然不觉。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时芳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
时韵猛地回神,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出来透透气。”她闷声回答。
时芳玉在她身旁坐下,“准备动身了。”
“我不想下山,”时韵把脸埋进臂弯,“外面……我能做什么?”
她想起发病时娘亲的寸步不离,为她四处奔波寻医;寒姨日复一日炼丹,耗费灵力调理她的经脉;可十六年过去,她依然是个连御剑都不能的废物。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发顶。“你忘了?小时候你总缠着母亲讲山外的故事。”
时韵一怔,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炉火旁,时月清用灵力幻化东海浪花、仙门楼阁,而自己趴在她的膝头,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娘亲,以后带我去看好不好?”
时韵低头看水中摇晃的倒影,忽然发觉自己心底藏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如果她有幸能治好灵根……是不是就能让娘亲不再蹙眉?寒姨不再熬夜炼丹?与姐姐同样修行?
“可是……”她声音软了下来,“万一我发病了怎么办?”
时芳玉的手滑到她肩上,轻轻一握:“不要怕。”
简简单单三字,却像一道定心咒,暂时压下了她心中所有的顾虑。
“再说了,又不是不回来。”时芳玉用肩轻轻撞她,“等哪天你在外面玩腻了,我们就回来。而且母亲说了,我们只是去送个东西。”
时韵咬了咬唇。十六年,她的世界只有白落山和清风山。外面天地如何?她不知道。她更想不通,连化神期的寒姨都治不好的病,她一个练气期小修士,出去了又能如何?
时韵思绪翻涌,没有回话。
“我们走吧。”时芳玉站起身,向她伸出手,“别让她们久等。”
时韵犹豫片刻,将手放进她掌心。就在她起身瞬间,一颗石子砸落水面,荡起细微的涟漪,转瞬即逝。
“回来了。”时月清倚在廊柱旁望着她们。
晨光穿过飘雪,在时月清的淡蓝裙裾上洒下细碎光晕。衣袂如水波般轻轻摆动,裙摆的流云纹路若隐若现,恍若乘风。
一片雪花落在时韵睫毛上,融化的冰凉让她眨了眨眼。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多年前的时月清——也是这般立在廊下,浅色衣裙被风吹的微微扬起,朝她张开双臂:“韵儿,到娘亲这儿来。”
那时她跌跌撞撞扑进那冷梅香的怀抱。如今,她站在原地,看着依旧年轻的时月清,突然意识到时间在自己身上流动的成长痕迹。
“娘亲……”她喉头发紧,这两个字像是从胸腔挤出来的。
时芳玉悄悄捏捏她的手指,转头问道:“母亲,寒姨呢?”
“在丹房。”时月清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唇角微扬,“先进来吧。”
屋内陈设如旧,香炉里飘出熟悉的安神香味。时韵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想把这份温暖牢牢记住。
“还在生我的气?”时月清在茶案前坐下。
时韵盯着自己绞紧的手指:“我没有……”
“傻孩子。”时月清轻叹,取出两枚古朴纳戒,“你们只需记住,我与寒姨所做的一切,只为你们两个能好好的。”
她起身将纳戒放在时芳玉手心:“小玉,韵儿还要你多照顾。”
“出了昆仑往东去,那边市井繁华,你们应该会喜欢。”时月清目光飘向窗外,“你幼时也去过的。”
时芳玉应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时韵却问:“那我们……何时能回来?”
时月清转身取出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笛,在她掌心泛着温润的光:“东洲有个无为仙宗,将此物亲自交给风灵长老,便可归家。”
“一言为定?”她紧紧攥住玉笛,指节发白。
时月清抚过她的发顶,掌心温暖如初:“一言为定。”
洛寒瑛这时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寒风。她怀里抱着数十个药瓶,衣袖间还不断有新的瓶罐滑落,瓷瓶碰撞的声音在室内格外清晰。
时韵粗略一扫,除了破障丹、聚气丹、各类疗伤丹药,还有一堆她不认识、瓶身繁复纹路的药瓶,皆是上品。
“这些应够你们用,在外面不要节省。”洛寒瑛大手一挥,所有东西都化作流光收入时芳玉的纳戒。
“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丹药。”她严肃补充道。
善心可受,恶念难防。药可治病,亦可夺命。
“知道了寒姨。”两人郑重点头。
洛寒瑛又拿出一个十分精致的白玉药瓶,递给时韵。
白玉触手升温,时韵还未开瓶就闻到一股奇怪的药香。她一时说不上来,又总觉得带着淡淡的腥味。
“先前就在给你准备压制病症的药。”洛寒瑛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出门在外若是病症发作,就拿出一颗服下,可解燃眉之急。”
时韵听完,打开玉瓶摇了摇里面的药丸,不过三颗而已。
“要是我不小心吃完了呢?”
洛寒瑛嘴角微扬:“怕是还没吃就闹着回来了。不过,”她话锋一转,“你想多要几颗也行。”
时韵急忙拦住她:“不了不了,不敢劳烦寒姨。”
洛寒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时月清:“准备好了?”
时月清点头:“一切妥当。”
那该送她们离开了。
几人走到门外长廊,起初天上还只是飘着零碎的雪花,不多时就变得绵密起来。远处的山峦已经看不清轮廓,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说来也怪,清风山甚少见这样的雪景。
时月清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掌心的温度很快将它融化。她看着手心的水珠温声道:“雪天御剑视线不佳,你们步行下山吧。”
“好。”
洛寒瑛见时月清皱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了然于心:“我给她们备了御寒丹药,放心。”
她眉头果然舒展,又交代二人:“出门在外,低调行事。莫起争执,勿提此地。”
“万事留心,切莫轻信。”
时芳玉一一应下。倒是时韵在一旁催促:“我们快走吧,天黑了不好赶路。”还不等人开口,就又听见她道:“娘亲,寒姨,我走了。”刚说完她就一头扎进风雪,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时月清见状无奈摇头。时芳玉跟她们道过别后才追了上去。
两人身影在飞雪中渐渐消失,院子里突然冷清下来。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时芳玉一路小跑才追上闷头走的时韵。
时韵停下来后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着身后走过的路。
她们已经走远,洛寒瑛的庭院在雪中已看不分明了。
“我好没用。”时韵突然落下泪来,“我只有走远了才敢回头看看,我甚至都没有勇气跟她们好好道别。”
时芳玉算是明白了。怪不得走这么急,原来是怕看了舍不得走。
时韵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在雪中滴出小窟窿:“没想到我第一次出远门,就这么狼狈。”
“你指的是你方才走得太快跌了一跤吗?其实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
时韵正悲伤着,听了她的话哭笑不得。她都这么难过了,时芳玉还有心思笑她摔跤。而且她明明很快就爬起来了的,怎么还是被看见了。
忍一忍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时韵气急败坏抓了把雪,胡乱揉成团就朝时芳玉砸了过去,不出意外被对方轻松避开。
“你不许再说了!”
时芳玉见她小脸通红,不再逗她:“好好,我不说了。”
待时韵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时芳玉轻拍她肩膀:“走吧,雪大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下山去。”
时韵点头,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两人并肩而行,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偶有风吹过,卷起一阵雪雾,模糊了她们的视线。
“姐,你说……外面是什么样?”时韵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迷茫。
时芳玉侧头看她,微微一笑:“外面……很大,很多人,很繁华。”
时韵抿唇,轻轻“嗯”了一声。她并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有多繁华,她只是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害怕失去现在的安稳。可她也明白,时月清的决定一定有她的考量,自己不能任性让她为难。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地,只留两行浅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与此同时,白落山上,时月清和洛寒瑛立于廊下,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无言。
洛寒瑛的指尖微微发颤,在确认姐妹二人走远的瞬间,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软倒下去。
“阿瑛!”时月清一把扶住她,掌心触及肌肤的冰冷得不似活人。她心中一沉:“难道你用了精血去……”
洛寒瑛嘴角扯出一丝疲惫的笑:“我没事……”话没说完便轻咳几声,她抬手掩唇,指缝间隐约透出一抹暗色,被她迅速拢入袖中。
时月清攥紧她的手腕,分出灵力探入她的经脉。心下已经有了结论,定是洛寒瑛急于炼出丹药,才会被丹火冲乱灵力伤了心脉,好在状况不算严重。
洛寒瑛示意她不要再说,“韵儿的鼻子太灵了,险些让她闻出来蹊跷。”
时月清的眼睛有些发酸:“阿瑛,劳你费心至此。”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你不要自怨,我也看着她们长大,不过是尽长辈之责。”洛寒瑛轻叹,想起身为时月清挽起碎发。刚一动,心口处便隐隐作痛,只得作罢。
算了,不要让她看见自己的窘态。
“清风山各处我尚未察觉异常,那人还未现身。来人是谁你可有头绪?”洛寒瑛问道。
“我也不知。但愿是无关之人。”
洛寒瑛看着她柔和侧脸。这样温婉强大的人,若无当年变故,或许早已踏入洞虚,成修真界的顶尖强者。
“眼下已无后顾之忧。若来者非友,你我联手,不至于处在下风。”
时月清正输送灵力为她疗伤:“此事我已有打算。万不得已时可唤起护山大阵,你先好好休息。”
“也好。”见她已有安排,洛寒瑛不再多话,闭目养神,顺着她的灵力调理经脉。
水灵根修士的灵力滋养对木灵根修士而言,几乎是无法抗拒的。时月清纯净的水灵力在她体内游走,经脉的损伤被迅速治愈,不适感渐渐消失。
待洛寒瑛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浸时,时月清已重新点了一炉安神香,坐在床边为她把脉。
她自觉失态,僵硬的收回手:“我……已无碍。”
时月清不疑,为她掩好被角。
窗外风雪未止,如同时间终将覆盖所有无解的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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