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还没处理胡亥，因为他有心把胡亥带到闻蘋面前，好确认这个崽子确实是将来葬送自己大秦江山的那个秦二世，只是回来时间不长，还没空做而已。但胡亥已经骤然失宠，众人都不明所以，他自己也惶恐不安。
胡亥这个名字其实就彰显了他的出身，他母亲是异族胡人，理论上来说，胡亥其实是最没有继承可能的儿子。不过因为还算机灵才能得宠，嬴政巡幸天下的时候会把他带在身边。正因如此，胡亥才有机会被李斯和赵高推上帝位。
而秦二世登基后，残杀手足，连公主都不放过，除了心理扭曲嗜血狂魔之外，未必没有物理消灭所有竞争者和可能动摇自己地位的人的意思。
嬴政真是想想就来气。不知道谁给胡亥出的主意，又或者是他自己的小聪明，见父亲不可能回心转意原谅自己，他就算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或者是谁进了谗言，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毙，所以跑来长跪认错——对嬴政这样的父亲而言，在他明显生你的气的时候，死犟硬挺显然不是办法。
也就只有扶苏这头犟种，在某个时刻赢过。
扶苏听出父亲的不耐烦，虽然不知胡亥到底做错了什么，但作为长兄还是劝了一句：“亥弟还小，便是做错了什么，还需好好教导才是。”
嬴政冷笑一声，不置一词。
扶苏是宽和君子，但不是傻，从父亲的反应中听出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当即不再发言。他为嬴政诸子之中最年长者，与父亲相处最多，最知道嬴政的性情，听得出胡亥不是犯了寻常孩子犯的错。
既然父亲不说，扶苏也就不问，准备将父亲送回寝殿后再告辞离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胡亥身前。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胡亥，或者在背后给胡亥出主意的人却很是舍得，嬴政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跪在这里的，但对方却在自己路过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摇摇欲坠。
胡亥察觉到身边落下一片熟悉的阴影，他眼前已经模糊起来，怀着一腔怨愤和被父亲抛弃的恐惧，躬身行礼：“不孝子胡亥前来请罪……”
嬴政在他身边暂停脚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个自己从未真正看在眼里的儿子。他子女超过三十人，胡亥能够受宠不过是因为机灵，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血统不至于令别人错以为自己的宠爱指向储位。但谁能知道看似活泼可爱的小狗实际上是一条疯狗，愚蠢，狂妄，又残忍呢？
想到闻蘋口中那只言片语的未来，嬴政就对这个儿子充满了厌恶，也对自己充满了愤怒。诚然，李斯赵高矫诏是他死后之事，但嬴政深恨自己并未在活着的时候洞悉三人的狼子野心。大秦覆灭这种后果，不是他自我安慰一句没有料到，就可以原谅自己的。
同样，胡亥，李斯，赵高三人，也别想逃脱！
胡亥言辞诚恳地跪地请罪，姿态极为柔顺，充满了惶恐不安，任谁看了都要觉得这是个受了委屈，实在无辜的孩子。嬴政不耐听他继续说下去，轻嗤一声，目视左右：“把他拖下去，关起来！若是再被逃脱，尔等与之同罪！”
帝王一怒，人人战栗，胡亥大惊失色，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何以会变成这样，被拖下去的时候不断大喊大叫，挣扎不止。嬴政淡淡收回目光，对扶苏道：“你在看什么？”
扶苏皱起眉，为难不语。
嬴政心道，或许是时候了。他抬脚继续向前，示意扶苏跟上，父子二人进入殿内，嬴政屏退左右，对跪坐在下首的扶苏缓缓道：“泰山初见元君，她只是路过那里，见到封禅的队伍，故而上前。言语之中，元君泄露天机，说大秦的国运只有十二年，而朕……九年后就会死。一语惊人，朕才非要留她在大秦。之后我曾言语试探，元君道九年后我会死在巡游之路上，身边只有胡亥一子，你远隔千里。李斯、赵高联合胡亥，将会矫诏将你赐死，扶胡亥登基。而胡亥……胡亥生性残暴，将自己的兄弟姐妹一并残杀，无一幸免……”
扶苏大惊：“这……这是真的么？亥弟竟然会这样做！”
胡亥现在还是个孩子，就算有些娇纵脾气，但在父亲和兄长们眼中，也不至于有多坏，他不敢。而嬴政描述中的那个未来，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噩梦！
扶苏稍稍把自己代入父亲的心情，便觉十分苦涩——父亲本就亲缘浅薄，祖父抛下他和祖母在赵国艰苦生活，后来好不容易归国，却也经历诸多挫折，祖父早死，父亲年幼为亲王，而无论是华阳太后，还是祖母赵姬，都不是父亲的坚固后盾……
后来赵姬造反，还弄出两个私生子，着实难看。
但，父亲有大秦，他亲手灭六国，为皇帝，这是秦国祖先留下的事业，也是父亲一生的心血，竟然、竟然会以这种仓促到滑稽的方式失败吗？
而且，父亲留下的骨血，竟然都会被胡亥残杀。此刻扶苏甚至都顾不上因为自己未来的死亡而感到悲怆，他难以想象父亲知道这些事之后的心情。
什么都不剩下了，儿女，功业。被身边的奴仆和驯服的猎犬，还有一个疯癫的儿子毁掉一切……
扶苏深深吸气：“胡亥……要怎么办？”
嬴政淡淡道：“朕会请元君确认，他确实是那个胡亥，之后便将他杀死。为大秦赎罪，他死有余辜！”
虽然十分克制，但扶苏看得出父亲的心情并不美妙。
扶苏又问：“那时为何我不在您身边？扶苏……真是不孝！”
即便只是最为简洁的描述，扶苏仍然痛悔不已，如果他在父亲身边，或者在咸阳的话，一切都不会这样了！
嬴政望着这个自己寄予厚望，又有着深厚感情的儿子，心中不免一热，轻轻叹息：“元君说，此次封禅归来，朕命方士求仙而不得，儒生再行劝谏，朕觉得受到了方士的欺骗，命人严审，后变成大案，最终坑杀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不仅留下史书上的骂名，你也反复上谏，因此见怒于朝，朕命你前往上郡，与蒙恬修建长城，因此那时……你不在朕身边 。”
扶苏陷入了沉默。他试图设想假如闻蘋不出现，不插手，自己和父亲是否会真的发生这样的矛盾。父亲的行事作风强硬而不近人情，有时候他难免认为过于激进，而且求仙之事毕竟虚妄，这样的冲突迟早发生，如果真的发生，自己多半会坚持己见，父亲也多半真的会发怒，将自己派往他处。
他眼眶湿润了，哽咽拜道：“扶苏不孝，不能为父分忧。”
嬴政的目光也柔软几分，轻抚他的后背：“非你之过也。扶苏啊，你我父子，开诚布公，从前，我对你过于严厉，但愿今后能够父子齐心，为我大秦，也愿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扶苏自责，愧疚，却见父亲如此温和，心中更多了几分滚烫激荡的情绪，直起身来：“扶苏愿为陛下效死！”
父子二人都对真情流露不熟悉，稍作沉默后，嬴政道：“元君泄露的一切天机，我都已经告诉了你，扶苏，你说，大秦究竟是为何而亡？难道仅仅是因为被李斯赵高扶上位的胡亥，是个又疯又蠢的孽种吗？”
扶苏陷入了沉思。
这三人诚然是大秦的千古罪人，但大秦的脆弱程度，也是扶苏没有想到的。他死活想不通，事情因何那么轻易就走到了这一步。扶苏沉思片刻，叩首道：“陛下，臣扶苏请命，分封宗室，以为藩篱。此事有利有弊，可从天机中吸取教训，宗室无力，确实是亡国的原因之一啊。”
大秦自商鞅变法后，便以军功封爵，听上去似乎很舍得，对吧？但实际上，商鞅变法本质是反对大贵族旧贵族的，因为变法失去爵位甚至性命的贵族不在少数，授爵的条件也很苛刻。本质上，就是修改了资源利益分配的方式，甚至通过毁灭原有的既得利益者，进行重新分配，从大秦这先天条件不是特别好的设定里挤出战斗力和竞争力。
商鞅是被自己的变法杀死的，他的思想却留了下来。嬴政因为拒绝分封宗室，导致了两次大型廷议，导致了儒士坚持分封，导致了李斯上位，导致了焚书坑儒，导致了扶苏被迫站队儒生为之说情，导致了扶苏前往上郡，导致了胡亥继位……
坚持不肯分封，毫无疑问是嬴政英明神武冠绝史书的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无论承认与否，事实不容反驳。
嬴政看着扶苏重提旧事，心中认识到一种难以抗拒的洪流。强秦因谁而强？在自己之后，还有人能够做到贯彻一人意志，强横如此吗？
他深深叹息：“朕会慎重考虑，此事勿要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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