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在他第二天醒来时得到了答案。斯庞德夫人早早叫醒他，并为他做了最后检查，确认没大碍后叮嘱他最近一个月都需要吃药膳调理。她虽然很和蔼，但是却显然不容许病人拒绝，于是德拉尼顺从地点头答应——对方欣慰的脸色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乐于接受药膳的病患。
斯庞德夫人端来一碗药膳粥，里面放了当归、黄芪、党参、川芎、葛根、薏米、红枣、枸杞，还有许多切成小块的山药。除此之外，她还准备了一碟分量有些多的青菜和一份英式早餐——幸好去掉了燕麦粥。
“粥要喝完，其他吃不完可以不勉强。”她体贴地说。
德拉尼对此感到由衷的感激，他胃口不大，一向吃得不多。好不容易吃完以后，他颇觉辛苦地揉了揉肚子。
“啊，看来我来的时间刚刚好。”珀恩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早上好，德拉尼。”
德拉尼赶紧坐直身体，忐忑地拉了拉病号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整齐一些。他有些心虚，声音干巴巴的，“教授，早上好。”
他可没忘记自己违反校规的事情，不知道会因此获得打扫几次城堡的惩罚。
“早上好，弗格莱桑。”
卢塞恩从珀恩后面走出来，德拉尼才注意到她一直跟在珀恩后面。刚才他太紧张了，竟然没注意到她也一起出现。
说实在的，看到卢塞恩本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德拉尼却松了一口气。勒维昨天说卢塞恩也缺席了海骨墓葬场之行，至少说明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与他擅自离校无关。
他松了一口气，“早上好，尼格林。”
珀恩在旁边看的有些惊讶，“你们俩可比我想象中要生疏。毕竟都是土元素三级天赋，我以为你们私下里会有些交流呢。”
德拉尼偷偷看了卢塞恩一眼，后者正挂着一个淡淡的礼貌微笑（太官方太敷衍了，德拉尼想），分明没打算说话。
空气中漂浮着一片尴尬，德拉尼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教授，关于周五晚上违反校规的事情……我知道我犯了很大的错，不管多久的义务劳动我都愿意，真的！都是我应得的……只是，呃，我不会被开除吧？”
他没打算为自己开脱。虽然是莫瑞拉骗他变相离校，但他违反了校规是事实。勒维说他差点就死了，他想象得到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看来你已经反思过了，虽然那件事很鲁莽，但我想你应该从中得到了教训。”珀恩神色很温和，没有责备他，“不用担心，你和阿特纳先生不会被开除，但义务劳动大概无法避免，具体内容晚些时候里德夫人会通知你们。”
德拉尼花了两秒才理解了珀恩的话。他不敢相信地问，“您的意思是我不会被开除？”
“是的，”珀恩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不会开除。”
德拉尼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控制不住地咧开嘴笑了，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教授，谢谢您。”
“记住，没有下次了，”珀恩眨了眨眼（德拉尼赶紧点头），“那么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去海骨墓葬场补上你和尼格林小姐昨天错过的掌环，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来的目的。”
珀恩抬起手转了一下，床头挂着的帘子就欢乐地抖着身体自己展开了，沿着床铺围了一圈，将德拉尼严严实实挡了起来。
虽然学校规定不能传送，但校长显然不在此列。珀恩速度飞快的在地上画了一个传送法阵，完成后对德拉尼和卢塞恩说，“跟着我。”
“教授，”德拉尼赶紧问道，“临时传送法阵不是一次只能一个人吗？克拉伦斯教授讲的。”
第一堂占卜和仪式课上，克拉伦斯教授给他们讲解了一些应用上的常识，当时勒维还咋舌说，“没想到克拉伦斯教授看起来这么仙气飘飘的人，讲课却这么平易近人。”
德拉尼倒是认为这位教授非常实际，因为就像他说的，如果他们连这些都常识都弄不清楚的话，很可能在接下来的随堂测验和期末考试中只能拿到E的成绩。他还向他们保证如果其他部分的成绩都是E，就算期末论文成绩和出席率达到A，也绝对没法通过这门课程。
珀恩回头笑了一下，显得非常愉悦，“哦，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校长总归有点特权，不是吗。”他说完，一脚踏上传送法阵。
校长的临时传送法阵非常稳定，德拉尼不确定他们传送了多长时间。在绝对黑暗中，很多事实都被隐藏起来，连时间也不例外。
等视线重新被光明填充，他们已经处在一个岛屿上。
海骨墓葬场看起来与俗世的墓地有很大区别。它的边缘是圆形，呈辐射状地立着数不清的墓碑，排列得太紧密，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同心圆。而最中间……德拉尼伸长脖子，密密麻麻的石碑挡住了视线，他看不到中间有什么。
岛屿外围长了一圈树木，仿佛一片森林。这些树木都十分高大，而且种类多的不可思议，无论热带寒带水生甚至沙漠的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三个现在所站之处是唯一没有树木生长的地方。
珀恩回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德拉尼和卢塞恩，“之所单独带你们两个来取掌环，除了因为德拉尼昨天在校医院错过了行程之外，还有一些比较复杂的原因，以后有机会我会解释。当然最主要是你们两个人同为土元素三级天赋，我认为单独来会更合适一些。”
“我们需要怎么做？”德拉尼主动问，毕竟指望卢塞恩开口是件艰难的事情。
珀恩侧让身体，露出身后长长的空地——两旁整齐地排列着高大的树木，清晰昭示出这是一个入口——通往海骨墓葬场。
“海骨墓葬场建立在一个巨大的通灵法阵之上。你们两个进去以后可以任意走动，但切记不要移动石碑，因为那实际上是法阵的阵石。”珀恩说话的时候盯着他们俩，以确保两人听得足够清楚，“从进入入口那一刻起，你们就身处法阵之中，整个墓葬场的骸骨都能感受到你们。最终，与你最契合的生物会将你拉入它独有的幻境，在护墓林中为你找到最适合的守护木。拿到这块木材之后，就能脱离幻境回到现实。”
“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什么都不必，只除了一点——不要试图隐藏内心。这些已经死去的生物，意识和精神体附在自己的骸骨上，在通灵法阵的作用下，它们可以感应到进入者的内心，但如果进入者的意识非常强大，足以掩盖真实的自我，那么，这些骨灵也会被迷惑。”
珀恩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一直沉默的卢塞恩突然开口，“我的家人告诉我，骨灵会根据它们自身的性格来选择主人。意思是我们要和这个骨灵有相似的地方，并且有它所看重的品性和特质？”
珀恩认可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因此如果骨灵看到的不是进入者最真实的那一面，进而选错了主人，对于双方来说，无疑都是一场灾难。”
“为什么？如果选错了，不能换吗？”德拉尼问。
“很遗憾，不能，所以展现真我尤为重要。如果进入者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内在，那么他可能终其一生都要戴着面具与自己的骨灵相处、戴着面具生活了。”
德拉尼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果以后，几年或者几十年，进入者的性格和内心改变了呢？我的意思是，那时已经变得和骨灵选择我们时不再一样了。”
珀恩多看了他几眼，对他提出的问题很满意。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非常不易，尤其他在激动的时刻还能保持冷静去思考。
“唔，这确实是个很有远见的问题，不过不用担心。”珀恩耐心答道，“十二岁足以让一些重要的想法根深蒂固。我们的人生是个短暂又漫长的过程，可能很多事情会改变，内心最深处却未必。就算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只要无愧于心就足够了。”
卢塞恩若有所思。
德拉尼在旁边没说话，他看看卢塞恩又看看珀恩，产生了一种“我真的是三级天赋吗”的自我怀疑。
直到和卢塞恩一前一后的进入海骨墓葬场，他的注意力才从这上面转移开去。
他感觉自己走了很久，有几次他明明觉得周围的空间已经开始变了，但总是在下一秒又溃散——他面前仍然是神秘又壮观的墓葬场。
如此反复了三次四以后，他停下脚步。
这不正常，德拉尼默默地想，可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他环顾四周，然而视线内空无一人。他和卢塞恩分别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前行，这会儿她应该进入了幻境，说不定已经带着骨灵一起出去了。
坦白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惊人的天赋。能成为全世界同龄人中仅有的四十个人，他觉得已经是不可思议了，完全不会去奢望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三级天赋，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每个人小时候都梦想过自己与众不同，甚至就是天选之子，但事实上，天选之子只有一个，天才也永远只是凤毛麟角。相比平凡无奇的自己，尼格林处处都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莫瑞拉什么都会，就连勒维都比他更快地接受这一切。
因此即便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了不起的三级天赋，他也没有沾沾自喜。他并不自卑，他只是更相信事实——他很普通。
他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没有，比如现在，他进海骨墓葬场这么久了，都没有一个骨灵愿意选择他。
脚下的土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渗出积水。等他察觉到不对时，耳边猛然传来咕隆隆的巨大声响。他下意识抬起头，惊骇地看到一堵水墙迎面而来，直直撞上他，连屏住呼吸的时间都没给他。
他惊慌地呛了好几口水，咳嗽半天才停下。再抬头却发现岛屿和墓地都不见了，他就像站在深海中央，四周什么都没有。这情景和在荆棘海盆时很相像，他让自己镇定下来，果然发现没有再呛水。
尝试着转动身体后，德拉尼感到水流似乎推着他向更深的地方游去。他没有反抗，顺着这股力量下潜，直到他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点光亮。
微弱、绵长而又柔和的白色微光。
水流还在推着他深潜。等到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他发现源头是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他的上半身是人，而下半身是一条鱼尾——是一只人鱼。
德拉尼屏住了呼吸。
水流的推力不知何时停止，他漂浮在水中，无声的和人鱼面对面。
那是一只雄性人鱼，就像希里奥多姆女士在海洋史课堂上用水元素塑造展示出来的一样，他有着漂亮的耳鳍——德拉尼甚至不用往下看他的手臂和鱼尾就能分辨出这是一只黑鳞鲛人。
黑鳞鲛人缓缓睁开眼睛。他全身都氤氲着珍珠色的微光，德拉尼勉强分辨出他浅灰色的眼睛和珍珠白的发色，画面宛如幻梦。
他的眼睛淡漠而美丽，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德拉尼。
“你是我的骨灵吗？”德拉尼忍不住问。
黑鳞鲛人没说话，目光空无地看着德拉尼，片刻后他伸出带着蹼膜的手，虚虚按在德拉尼的胸口，仿佛要感受什么。
德拉尼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那感觉很难形容，冰凉和温热交织在一起。
他紧张地看着面前的黑鳞鲛人，大气都不敢喘。
黑鳞鲛人收回手，灵敏地转身并一摆鱼尾，他游得太快，几乎是眨眼间就不见了。德拉尼盯着他消失的方向，想到勒维说他的信天翁去而复返，便耐心等待。
果然没过多久黑鳞鲛人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小截木头，沉默地递了过来。
德拉尼接过木头，一抬头发现对方正在消散——或者说凝结。原本微弱柔和的光芒因为缩小凝聚而变得刺眼，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光芒散去后，只剩下一段形状有些奇怪的骨头静静漂浮在原地。
德拉尼伸手握住那段骨头，它看起来晶莹剔透，入手却意外有种熟悉的感觉。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处的海水就开始晃动起来。他意识到就要离开这个幻境了，于是握紧了手里的骸骨和木枝。
当震颤越来越剧烈时，随着“哗啦”一声响，整个海洋在他面前破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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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九章 黑鳞鲛人的尾骨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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