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重新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上一刻破碎的海水就像一场幻梦。德拉尼抬起头，面前的珀恩正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茫然地回头看去，背后是海骨墓葬场的入口，依然是安静而神秘的模样，仿佛从未有人进去打扰。
刚才经历的那些果然是幻境。
德拉尼刚想跟珀恩说话，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卢塞恩也出来了。
两人挨得太近，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在瞬间僵硬了一下，那是种因为不习惯和人亲近，不由自主产生的防御状态。
为了表示友好，德拉尼主动往旁边挪了挪。他难以想象卢塞恩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这又不是战争年代，怎么会有人防备心如此厚重。
卢塞恩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对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这是德拉尼第一次看到她笑，虽然笑起来嘴角没那么下垂，看起来舒服了很多，但他还是有点不自在。
珀恩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互动。为了避免他们尴尬，他还装作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当德拉尼把目光投向他时，他显得颇为遗憾，“很高兴你们都出来了，时间不算短，想必是慎重的选择。能分享一下你们得到了什么样的青睐吗？”
德拉尼看了卢塞恩一眼，不确定她是不是想先说。卢塞恩通常对什么都不太积极，和莫瑞拉的懒洋洋、慢吞吞不同，她只是单纯的不积极。
“天塌下来她都会不慌不忙的。”勒维曾经这样评价道。他总是能找到一堆神奇的句子来形容卢塞恩，德拉尼想到这个就想笑。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次卢塞恩往前走了两步，主动开口，“教授，我的骨灵是一只雪豹。”她的语气复杂难辨，比平时多了一丝迫切，又有一点低沉，似悲似喜。德拉尼敢用他的三级天赋发誓，这是从开学到现在他听过她最有感情的一句话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感情。
所以他合理猜测她应该对自己的骨灵很满意。
听话这话，珀恩看着她的目光里充满怜悯之色，真挚地说，“我不得不说，这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中。我想没人比尼格林小姐更适合雪豹了。”
“谢谢您，教授。”卢塞恩小心翼翼地握紧了手里的骸骨。
珀恩把视线转向德拉尼，微笑着问，“那么德拉尼，你得到了谁的青睐？”
德拉尼其实有些紧张，因为据他所知的几个人当中，掌环的骸骨都来自于动物，而他的并不是。他已经知道黑鳞鲛人是伊克雷尼的类人种族之一，和他是一样的。此时此刻拿着这段骨头的感觉，就像拿着一个人类的骨头。
他难以表述这种感觉，仿佛自己是邪恶的化身。
珀恩看着他脸上的为难神色，若有所思。他没有催促德拉尼，而是耐心等着他回答。
德拉尼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开了手，尽可能地垂着头不去看自己手里的那截骸骨，嗫嗫嚅嚅地说，“……是黑，呃……是黑鳞鲛人。”
尽管对德拉尼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真正听到的时候，珀恩还是大为震动。他没说话，失态的沉默似乎令空气都变得黏稠了起来。
德拉尼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甚至觉得难以呼吸了。
不过珀恩很快就回过神来，沉吟了下，才斟酌着说，“我只是有点吃惊，黑鳞鲛人一般都会葬在鱼尾海。极少有黑鳞鲛人会选择海骨墓葬场，我想他现在正在你手上。”
德拉尼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掌心的尾骨。有点透明的纯白色、晶莹，甚至还有点柔软。
“不用觉得忐忑，所有生命在内心和灵魂上都是同等的。无论什么样的种族或身份，哪怕只是最柔弱的小动物，和人也没有任何高下之分。”他接着说，“不过黑鳞鲛人确实有一点麻烦……”
德拉尼刚刚平复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珀恩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用手指比了一个小小的距离，“这可算得上一个小新闻，可能会让你被嫉妒一段时间。”
德拉尼哭笑不得，不过珀恩的话确实让他松了口气，紧张感也消除了大半。
“你们应该也拿到守护木了吧？对，没错，就是这个。既然这样，我们该出发去下一站了。”他依旧很快完成一个传送法阵，不过这次示意德拉尼和卢塞恩先过去，“我可不放心让你们俩自己留在这里，毕竟你们的骨灵可不常见。”
德拉尼绅士的打了头阵，轻微而短暂的眩晕过后他睁开眼睛，发现到了之前来过的珍珠骨屿，他赶紧往前走了两步，以免卢塞恩过来的时候撞到他身上。
拉冬作为珍珠骨屿的看守人，所有未订立契约的陌生人踏足于此都无法逃过他的感知。几乎德拉尼刚到，他就从自己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你好，拉冬先生。”德拉尼主动打了个招呼。
拉冬对面前的少年印象深刻，毕竟德拉尼是第一个订立契约失败的新生。此时见到他，拉冬显得很高兴，他挠了挠自己有些杂乱的深褐色头发，不太确定地说，“德拉尼，对吗？”
“是的，先生。”
这时卢塞恩和珀恩一前一后从传送法阵中出来了。珀恩用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长袍，对迎面走来的拉冬说，“拉冬，这几天还好吗。”
“和之前一样好，校长。最近取珍珠很顺利，其他事情也不多。”拉冬个子很高大，然而他在珀恩面前却像个谦卑的孩子。
“辛苦你了。”珀恩用瘦长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来找埃德菲西斯，要麻烦他制作尼格林小姐和弗格莱桑先生的掌环。啊对了，我还听说弗格莱桑先生上次订立契约失败了，我想我现在可以给他订立一下？”
“当然，先生。现在就可以。”拉冬侧身让开了道路。
显然珀恩的元素力量和精神力都不是拉冬能相比的。这次订立契约非常顺利，德拉尼感觉对方就像深不见底的大海，磅礴又轻柔地引导着他的思维。
契约完成后他们直奔埃德菲西斯的店铺而去。和上次一样，店铺里没有人，各种精妙的仪器不知疲倦地运作着。珀恩充满兴趣的半弯着腰去看柜台上的仪器。
“原来是校长大驾光临，让我猜猜你是为何而来……你身边这两位一定就是这两天大名鼎鼎的三级天赋者了。”
德拉尼抬起头，埃德菲西斯和上次一样不知道从哪儿忽然出现了。他神出鬼没的就像用了传送阵——如果不是柜台后面空间狭小，德拉尼一定会觉得那里有个传送阵。
“在伊克雷尼可没有哪个手工匠人可以跟埃德菲西斯相提并论。我想不出谁会放弃你而选择别人。”珀恩微笑着说。
“好吧，好吧，谁让我喜欢你的恭维。”埃德菲西斯撇了撇嘴，“我就说昨天没有见到这位弗格莱桑先生，毕竟精彩总要留到后面。当然还有尼格林小姐。”
被点到名的卢塞恩行了一个屈膝礼（德拉尼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我想你不会失望的。”珀恩将两只手交握在身前，回过身问两人，“那么，谁先来？”
德拉尼看向卢塞恩，发现她也在看他。然后她抿了抿嘴，走上前，“我先来吧。”伸出的掌心放着一截线条优美的骸骨，“埃德菲西斯先生，这是雪豹的骨头。”
埃德菲西斯的神情立刻被陶醉取代了。
“噢，天，看得出来。多么优美的一根骨头……我上次见到雪豹的骸骨已经是好几年前了。这真让人着迷……”他将这根骸骨小心地放在柜台上的羊皮绒布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卷着的、看起来像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久的牛皮袋。他展开牛皮袋，铺在柜台上，里面是一套黄铜制器，有镊子、尖针、双耳钳等等，都是长柄的，差不多将近二十支，其中至少有一半样子奇怪到德拉尼见都没见过。
埃德菲西斯用一块异常柔软的擦布擦拭了这根骸骨，然后用三四种器具依次在骨头上敲敲戳戳后下了判断，“这是一只雪豹的尺骨，它即将步入成年期，骨骼状态非常好。”
卢塞恩听到雪豹这个词，又露出那种魂不守舍的表情。
埃德菲西斯开始给这根骨头做基础护理，同时向卢塞恩介绍，“雪豹是种美丽、强大而又危险的动物，它们性格严肃、坚强、有毅力，几乎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因此雪豹骨骼制成的掌环大多对四种元素具有良好的适应性，对力量的引导非常稳定。拥有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热爱自由，你的元素天赋是什么？”
“土元素，埃德菲西斯先生。”她低落地答道。
“……我想你应该还擅长风元素？不用吃惊，是这根骨头告诉我的。”
“雪豹从不隐藏真实的自我以及**，它们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并且异常坚定……我不得不说，雪豹骨骼的掌环非常少见，而你的这根是我所见过特征最为突出的。你让我感到惊讶。”埃德菲西斯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打量着卢塞恩，“不过我要提醒你，雪豹永远都存在的问题是高度专注的同时使他们难以与同类协作，孤僻、冷漠，不仅不关心别人，别人也无法接近它。这也导致你难以与其他后裔合作，就像你的掌环会抗拒其他人的掌环一样。”
德拉尼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这是一个褒贬参半、非常小众的评价，他不知道如果自己被这样告知是否会感到高兴。
但卢塞恩应该是满意的，她的语气充满满足和感恩，“谢谢您对它的了解，埃德菲西斯先生。我想它很适合我。”
“你的守护木呢？”
“在这儿。”卢塞恩把一截木头放在柜台上面。德拉尼觉得那个颜色很特别，像是棕灰色和绿色的混合。
埃德菲西斯又拿出另外一包器具检查木枝，这次检查的时间更久一些。
半晌，他吐了一口气，“这是愈疮木的芯材，它很容易和萨米维腊木或是乔木维腊木混淆，极难区分……唔，愈疮木珍贵而稀少，需要温暖的生长环境。它根系发达，枝条也非常优秀，在各种灾害中都表现出极为出色的抵抗能力，还有——愈疮木极度坚硬，几乎是最为坚韧的木种。抗震性、抗腐蚀性、抗动物伤害的能力也极强。你知道掌环上的木材是作为防御存在的吧？所以它对黑巫术、各种诅咒的防御效果都要胜过其他木材，对水元素攻击具有一定程度的天然抵御。”
“此外，我想想……愈疮木还有药用价值，能对疗愈术起到增强的作用，它能永久地散发一种淡淡的清香气味，这种气味会增强佩戴者的精神力，虽然很轻微——但在契约中有时候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众所周知它还有个最独特的特性，就是对使用者的忠诚。一旦愈疮木被制成了掌环，就只有在主人手里才能发挥作用。如果使用者死亡，那么这只掌环也无法再被使用或者继承。这让它饱受称赞与诟病——它忠于自己选择的主人，但它的强大也非常短暂，随着主人的死亡而黯淡。”
“在阿特斯古语里，愈疮木的意思是生命之树。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被斐利所眷顾的树木。我想不到比它更完美而讨人喜爱的木材了，就像一个母树。”
“愈疮木和雪豹骨骼都非常强大，没人会否认这一点。”埃德菲西斯认真地提醒卢塞恩，“但我不得不表示担忧，两者对生命的态度截然不同，这是非常矛盾的。如果使用者不能完全征服它，其相矛盾之处就会相互排斥以至于削弱对方的力量，使掌环难以发挥出原本应有的作用。尼格林小姐，你的天赋很好，但我仍然要提醒你，这个组合是我所制作过所有掌环中最具有冲突性质的……当然，也是最迷人的。”
“谢谢，埃德菲西斯先生。我想我能接受这个风险。”
“既然如此，那么我要开始进行雕砌和镶嵌了。”
德拉尼悄悄咽了下口水。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埃德菲西斯的话，对卢塞恩充满了敬仰之情。他第一次觉得看一个人仰之弥高，他要往后退一点——仰头太久会脖子疼。
他的小动作被珀恩注意到了。珀恩走到他身边，用轻快的语气小声说，“尼格林小姐的掌环听起来让人惊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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