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回去了。”沈知砚忽然开口,打断了张超喋喋不休的念叨。
张超“啊”了一声,话题还停留在刚才那波丝血反杀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拽回神,愣了愣才道:“这么早?才十点啊?”
沈知砚摇摇头,往巷子口的岔路偏了偏头:“有点困。这话半真半假。打了几局游戏,神经确实绷得有些紧,可更多的是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盛星眠站在站台下的样子总在眼前晃,练习册被风吹动的边角,像白鸟扑扇的翅膀,轻得挠人心。
“行吧。”张超也不勉强,挠挠头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那我往这边走了,明天早自习见?”
“嗯。”沈知砚应了声,看着张超的身影融进巷口的阴影里,步子迈得还是像刚才打游戏时那样急,书包带子在背后甩得老高。
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响。沈知砚把校服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直到领口抵住下巴,才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走到别墅门口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门突然从里面拉开了。沈建明站在玄关,脸上带着沈知砚从没见过的局促,手里还攥着块没拧干的抹布,指缝里沾着点白泡沫。“回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往旁边让了让,“快进来。”
沈知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客厅里传来个温和的女声:“是小砚回来了吗?”
他抬头看去,沙发上坐着个穿米白色针织衫的女人,头发挽成松松的髻,发尾别着支珍珠发卡。看见他进来,女人立刻站起身,手里还拿着个正在剥的橘子,指尖沾着点橘络,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浅浅的纹路:“我是林阿姨,常听你爸爸提起你。”
沈知砚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女人眉眼很淡,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温和得让人发不出脾气。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时,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换鞋的动作快得像在躲什么,书包往地上一扔就想往房间冲。
“别急着走啊。”沈建明连忙拉住他,手劲大得差点捏碎他手腕上的骨头,“林阿姨特意给你带了点心,在茶几上呢,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绿豆糕。”
沈知砚的脚步僵住了。小时候爱吃的绿豆糕,是妈妈在世时总买的那家,在巷口老字号“福源斋”买的,后来那家店拆迁了,他就再也没吃过。他瞥向茶几,果然看见个印着红福字的纸盒子,旁边还放着盘切好的苹果,块块都码得整整齐齐。
林阿姨把剥好的橘子递过来,指尖轻轻碰到他的手,带着点微凉的温度:“尝尝?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甜着呢。”
沈知砚没接,往后退了半步,橘子差点从女人手里滑下去。他看见林阿姨的手指蜷了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还是保持着温和:“是不是累了?那先去洗手,阿姨给你热了牛奶。”
“不用了。”沈知砚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块没焐热的石头,“我作业没写完。”
“作业不急。”沈建明的语气沉下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林阿姨难得来一次,坐下来聊会儿。”
沈知砚没动,后背挺得像块门板。客厅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扇叶上的灰尘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落在林阿姨米白色的针织衫上,像撒了把细盐。他忽然注意到女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素圈戒指,款式很简单,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小砚上高二了吧?”林阿姨没再勉强,把橘子放回果盘,声音依旧温温和和的,“听说在一中读书?那学校挺好的,我儿子也在那上学。”
沈知砚的眼皮跳了跳。
“巧吧?”沈建明接过话茬,脸上挤出点笑,“说不定你们还认识呢。他叫盛星眠,也是高二的,就在一班。”
“哐当”一声,沈知砚手里的矿泉水瓶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在地板上漫开小小的水洼。他像是没听见声音,也没看见沈建明瞬间沉下来的脸,只是死死盯着林阿姨,喉结滚动了半天才挤出句话:“你说……谁?”
林阿姨显然被他吓了一跳,扶了扶眼镜:“盛星眠,我的儿子。怎么了?”
沈知砚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乱撞。他想起今天在楼梯间,盛星眠说“我家楼下有种向日葵”;想起晚自习时,对方放在桌角的物理练习册;想起公交站台的灯光下,那个单薄的背影……原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话,那些偶然的巧合,背后藏着这样的关联。
“没什么。”他猛地低下头,盯着地上的水洼,里面映出自己扭曲的影子,“我去拿拖把。”
他转身冲进厨房,手指在橱柜里胡乱摸索,半天没找到拖把。瓷砖冰凉的触感从脚底往上窜,冻得他指尖发麻。他听见客厅里沈建明在低声说着什么,林阿姨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却每一个字都扎进他耳朵里。
“……小砚这孩子,就是性子倔了点,心地不坏……”
“……我知道,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星眠有时候也挺闷的……”
“……那事,我看择个日子跟孩子们说吧,总瞒着也不是办法……”
“那事”是哪事?沈知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抓起拖把,转身往客厅走,脚步重得像在砸地板。
“我来吧。”林阿姨看见他,立刻站起来想帮忙,却被沈知砚避开了。他低着头拖地,水花溅到裤腿上也没在意,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水洼,像是要在里面钻出个洞来。
“小砚,”沈建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种他从未听过的郑重,“我跟你林阿姨……打算下个月领证。”
拖把杆“咔”地一声被攥出了裂痕。沈知砚猛地抬头,看向沈建明,又看向林阿姨。男人的脸上带着点忐忑,女人则避开了他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素圈戒指。
原来那戒指不是装饰。原来父亲说的“客人”是这个意思。原来盛星眠和他,很快就要变成名义上的“兄弟”。
“我不同意。”沈知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的狠劲,像小时候被抢走玩具时那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你这孩子!”沈建明的火气瞬间上来了,“这事轮得到你不同意吗?我跟你林阿姨是认真的!”
“认真的?”沈知砚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嘲讽,“我妈走了才几年?你就找好了下家?”
“沈知砚!”沈建明气得发抖,扬手就要打下去,却被林阿姨死死拉住了。
“老沈!别冲动!”林阿姨挡在沈知砚面前,后背挺得笔直,“小砚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们慢慢来。”
沈知砚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突然觉得很陌生。她的温和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像根软针,扎得人心里又麻又痒。他猛地推开她,力道大得让林阿姨踉跄了两步,眼镜都滑到了鼻尖。
“别碰我。”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也别叫我小砚,你不配。”
说完,他抓起地上的书包,转身就往门口冲。沈建明在后面怒吼:“你去哪!沈知砚你给我回来!”他没回头,拉开门冲进楼道,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在他身后亮了又灭,像串追不上的星子。
夜风灌进领口,带着股深秋的凉意。沈知砚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书包在背上颠得生疼,却比不上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知道不能回家,不能看见那个女人,不能听见父亲那句“下个月领证”。
路过街角的报刊亭时,老板正收摊,收音机里放着首老掉牙的歌:“……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他猛地停下脚步,蹲在路灯下,把脸埋进膝盖里。
其实他不是不懂,父亲一个人带着他过,日子确实不容易。他也知道,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能总活在过去里。可他就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那个充满妈妈气息的家,突然要闯进一个陌生的女人;接受不了那个温和的盛星眠,突然要变成他的“弟弟”。
书包里的手机震了又震,屏幕亮了又暗,他知道是沈建明打来的,却连看都懒得看。直到手机彻底安静下来,他才慢吞吞地掏出来,屏幕上沾着点水迹,是刚才洒的矿泉水。
解锁屏幕时,指尖滑了好几次。他点开通讯录,翻来翻去,最后停在“原子”的名字上。拨号键按下去,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原子的大嗓门差点震破他的耳膜:“砚哥?你在哪呢?我刚想给你发消息,说明天……”
“你在哪?”沈知砚打断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在家啊,怎么了?听你声音不对,出事了?”
“出来陪我走走。”
挂了电话,沈知砚靠在路灯杆上,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把眼底的红血丝照得清清楚楚。过了大概十分钟,原子骑着辆破自行车“吱呀”作响地冲过来,看见他就急刹车,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咋了这是?”原子跳下车,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跟人打架了?还是被老王抓了?”
沈知砚没说话,从兜里摸出包烟——是下午在楼梯间没抽完的那包,递给原子一根,自己也叼了一根。打火机“咔哒”一声亮起来,橘红色的火苗在风里抖了抖。
“你爸知道你要今晚抽烟?”原子叼着烟含糊地问,眼睛瞪得溜圆。
“别废话。”沈知砚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眼泪差点掉下来,“陪我喝点。”
两人没去超市,就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罐啤酒,坐在花坛边上喝。易拉罐拉开的“啵”声在夜里格外清晰,酒液带着点涩味滑进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烦躁。
“到底咋了?”原子碰了碰他的胳膊,“跟你爸吵架了?”
沈知砚灌了口酒,罐子捏得变形:“他要结婚了。”
“啊?”原子愣了愣,随即挠挠头,“结婚是好事啊,你爸一个人……”
“对方是盛星眠的妈。”沈知砚打断他,声音低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原子手里的啤酒罐“哐当”掉在地上,滚出老远。“盛星眠?那个新转来的?”他瞪着眼睛,半天没回过神,“这……这也太巧了吧?”
沈知砚没接话,只是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夜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远处的霓虹灯明明灭灭,照在他脸上,像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开的画。
“那你打算咋办?”原子捡起地上的空罐子,声音有点闷。
沈知砚看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像只睁着的眼睛。他想起傍晚时,盛星眠站在那里的样子,手里的练习册被风吹得翻动,像只停在指尖的白鸟。
那时候的盛星眠,知道他妈妈正在和自己的爸爸商量结婚的事吗?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变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吗?
沈知砚把空啤酒罐捏成一团,铁皮被挤压的闷响在夜里格外清晰。他盯着对面的路灯,光线下飞虫扑棱的影子投在地面,像无数只慌乱的手。
“不知道。”他声音发涩,喉结滚了半天才又补上一句,“但他肯定比我清楚。”
原子蹲在旁边扒拉着花坛里的野草,“咋说?”
沈知砚没接话。他忽然想起50米冲刺时,对方跑在前面的背影,运动服下摆扫过地面的弧度。那时候的盛星眠,知道他们很快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吃早饭,要共用一个卫生间,要对着彼此父亲/母亲的新伴侣喊“叔叔”“阿姨”吗?
“要不……找他问问?”原子试探着说,“好歹弄明白,他到底是啥意思。”
“问啥?”沈知砚自嘲地笑了笑,“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问他愿不愿意当我‘弟弟’?”
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含着颗硌牙的石子。
原子被问住了,挠着头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蹲在花坛边,看着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车灯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光带,又很快被黑暗吞掉。
过了会儿,沈知砚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走。”
“去哪?”原子跟着起身,自行车链条“咔哒”响了一声。
“去盛星眠家楼下看看。”沈知砚往路口走,脚步比刚才稳了些,“原子,你说他现在在干啥?”
“能干嘛,写作业呗。”原子推着车跟在后面,“他那样的好学生,估计这会儿正刷题呢。”
沈知砚没说话。
两人拐进一条陌生的巷子,路灯更暗了,墙根堆着废弃的纸箱,野猫窜过的影子惊得原子跳了一下。沈知砚凭着记忆往深处走——盛星眠说过,他家楼下有种向日葵。
果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看见了一小片花圃。月光下向日葵的花盘耷拉着,叶片上还凝着露水,白天朝着太阳的骄傲模样,此刻只剩蔫蔫的温顺。
“三楼亮着灯的那家。”沈知砚指了指,窗帘没拉严,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
原子踮脚瞅了半天,“看不清,好像有人在走动。”
沈知砚盯着那扇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如果盛星眠也不愿意,是不是这事儿就能黄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他想起林阿姨剥橘子时温和的样子,想起父亲攥着抹布时局促的背影,心里那点别扭突然拧成了疙瘩。
“走吧。”他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
“不等等了?”原子追上来,“万一他出来倒垃圾啥的……”
“等啥?”沈知砚打断他,“难不成堵住他问‘你妈要跟我爸结婚了,你乐意不’?”
原子被噎住了,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自行车链条摩擦的轻响和两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在巷子里拉出长长的尾音。
快到路口时,沈知砚突然停下。他看见盛星眠家楼下的灯灭了,三楼的窗户陷入一片黑暗,像只闭上的眼睛。
“他睡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跟自己确认。
“睡了好,睡了好。”原子打了个哈欠,“咱也该回去了,再不睡明天上学该困死了。”
沈知砚没动,直到原子拽了他胳膊一把,才跟着往回走。路过那片向日葵时,他忽然蹲下去,手指碰了碰最近的一朵花盘,露水沾在指尖,凉得像盛星眠递来的那片纸巾。
“原子,”他头也没抬地说,“你说向日葵晚上会难过吗?”
原子愣了愣,“花哪有啥难过的,白天晒够太阳就成。”
沈知砚没说话,只是看着花盘低垂的样子,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他想起妈妈说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就不会难过”,可太阳下山了呢?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露水,“回去吧。”
这次他走得很决绝地,没再回头看那栋居民楼。原子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忽然觉得,沈知砚好像比那耷拉着的向日葵,还要蔫几分。
快到小区门口时,沈知砚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五个字:
“我知道了。”
沈知砚盯着屏幕,指尖悬在上面半天没动。原子凑过来看了眼,“谁啊?”
他没回答,只是把手机揣回兜里,加快了脚步。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吹得里面的白T恤鼓起来,像只想要飞却飞不起来的鸟。
他知道盛星眠说的“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就像他知道,明天去学校,再见到盛星眠时,两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肯定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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