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听真切了?城内封道的是嘉远公的私兵?”
怀抱孩子的女子挺着孕肚不待丈夫站定便焦灼地问询,怀里的孩子听话懂事不言不语,衬得夫妻二人更似热锅上的蚂蚁。
“正是呢!我在柜里算账边听人们说道,这不赶紧回来告诉你!我想这是来者不善,要速速禀明娘子的好!”
从铺子里紧赶慢赶回来的丈夫尚且吞下一口浓茶都来不及,见懂事的孩儿抱着妻子的脖子乖巧自觉,不由心软着直接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轻轻放在了小床上,说道:“如今之计,快且让娘子拿主意才是!我这就去通报一声,可不敢晚了!”
说着他就要离去。
“你回来!你去算什么事!你且在家里照看着,你身强体壮就算是豁出命去也断不容贼人们索走大哥儿,你听懂没?”
丈夫满脸为难,被妻子横瞪一眼,这才在孩子清亮的眼瞳望向自己时将孩子又紧抱起,叹道:“让娘子知道又要责骂我了!你路上务必小心,千万别伤到自己!”
女子赶忙点头顾不上什么轻重便夺门而去。
空留下丈夫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心下不定,香软的孩儿却趴在他的肩上小声问道:“爹,娘去哪了?“
“大哥儿不怕!娘去陪你大娘娘了!大娘娘夜里害怕,像你一样也怕被吃人的大老虎捉走!“
孩儿不由害怕,缩在爹的怀里,可嘴里仍倔强地说道:“大娘娘不走,我保护大娘娘!“
孩儿学说话尚且咬音不准,却万分懂事,男人心里升起一股暖流,说道:“好孩子!你最懂事了!“
一声叹息后最终还是忍不住低语道:“人道是母子连心啊!“
幸而两居并不过远,女子从小道人居里穿梭,见她行色匆忙居里纺织的妇人们不由怪道:“稀罕了!遇上什么大事了,这还怀着呢,珈蓝娘子怎这般火急火燎的?”
“不能吧!想必是找瞿娘子,不碍事的!寡妇居里能有什么大事?又不似咱们上有小下有老的,一兜子事儿!”
好事的妇人忙插上一嘴,道:“小子们说城中有大事!不知哪里来的官兵封了道,似是迎京中来的贵人!”
“京中?哎呦!可不敢瞎说!回去可要封门闭户的莫要冲撞了才好啊!”
“瞧你这小胆儿!又不是天皇老子来了,咱们啊日子照样过!是不是啊!”
众人莫衷一是,自顾自言,用欢声暂缓了的纺织的疲累。
那头尚且匆忙,心中惴惴不安,待见了宅子赶忙捂着肚子奔了几步,穿过几间陪房这才绕回了主居,珈蓝推门直进,只见那站在书桌后手握斗笔挥毫泼墨的女子停了笔,抬起头来看向她。
“这是怎么了?你还怀着孩子怎么能这么不小心!秦晋益也是,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来一趟的,非要指使你来!快擦擦头上的汗吧。”
她沉静的脸庞上掩不住的疲惫,将笔投入青瓷笔洗中,拿过旁边的手巾擦去手上的污浊,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珈蓝面前平静地扶她坐到圈椅上。
谁料珈蓝一把握住她的手,哽咽地说道:“娘子!他带着兵来了!”
“……”
女子顿时陷入沉默,她松开珈蓝的手坐到另一把圈椅上,拿起白釉茶盏饮下一口粗茶慢慢瘫软在上面,这才说道:“哦,他来了。他来了,就来吧,不值得你跑这一趟,舅父都死了,如今他一人之下而已,谁又能拦着他呢?”
珈蓝止不住心疼地看着她家姑娘,小声说道:“那……那大哥儿……”
“没有什么大哥儿!珈蓝,你记好了,不管谁人问起,这都是你和秦晋益的孩子,就如这个孩子一样!”
女子放下茶盏再难掩疲倦,她挥挥手低落地说道:“这时候你来做什么?这件事情与你们无关,你先去后面房里歇着吧……”
珈蓝仿佛做错了事般站起来,她捂着肚子却并不认同地小声说道:“娘子作何说这般伤人的话,我们来时便是一起,难道娘子有难我还不跟着去吗?就是娘子不愿,我又不是没腿儿的鱼,就是爬也跟着娘子走!“
女子叹着气,看向珈蓝说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先去……“
话还没说出口,那从四周拢来的马蹄声低沉急促如乌云压阵,生生将这方天地的温馨撕个粉碎,四处居里纷纷沉默地关了窗,那接二连三的马嘶鸣声更是揪着人心。
似有人吁的一声止了足,翻身下马,高声叫门:
“嘉远公远道而来停马歇脚,还请夫人开门行个方便!“
纵使学乌龟埋水不与世作纷争,可这惊破天的声音伴着叩门声无比清晰地送入二人耳中。
珈蓝紧张地握着胸口托着腹,欲走上前冲外面喊上几声,却被女子一把拉住低声斥道:“做娘的人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珈蓝这才垂头丧气,转身隐入后里。
女子并不急乱,她重新坐回椅上,端身正坐,整理自己的仪容,她素来学不会什么侍弄花草附庸风雅,平日一身蓝衣放得开手脚写写字便糊弄过去一天,那又有闲暇时候讲究衣冠穿戴。
从随身的袋里拿出那枚御赐之物慢慢戴回手上,鸽子血红宝石金戒仍旧散发着往昔的神采,可人却不如往昔斗志昂扬了……
“夫人!得罪了!“
久叫而无人应答,外面的人得了吩咐用刀击砍三两下,门便轻而易举的洞开了。
黑压压的军队持戟带刀,披着重甲的宝马更是威严肃整,持着的阎字旗因风而动,无一不交代着来着不善。
门开了,甲士并未轻举妄动而是折返过去跪在为首的,最健壮高大的汗血宝马前请示,他那主帅脚踩黄金马镫,黄金的流光因皂黑的沾染了黄土的马靴更加华丽,那主人握着缰绳在长久的等待中睁开眼,瞧着门里的清静扫视过去,不出意外一无豪奢,她还是那样任性。
他将视线收回,听着风声吹着身上的披风,在一片寂静后终于决定翻身下马,牵马坠蹬的人很快便将那宝马牵引,待他稳稳站定后,他高抬贵腿迈过老旧的门槛,神色上带着嫌色与不解,最终解下披风扔到身边甲士怀里,低声说道:“看住门,一个都不许跑!“
披风离身,虎背因肌肉的牵引越发突兀,那镶嵌着紫玉玛瑙的鎏金皮腰带束的腰身紧窄,行举中腰带上挂缀着的错金矮马纹饰非凡,一众更显他的器宇轩昂,步履稳健。他神色阴翳,面部肌肉也随之僵硬,铁面铁心,坚刚而不可夺其志。那一身夜色,压抑着所有,织锦的麒麟凶猛威严,在暗流浮动中才能看到纹饰的全貌。
他面对着那最后一扇门站定不语,背后的手摩挲着那鸡油黄玛瑙玉戒,似乎是寄希望于里面的人自己推开。
可惜,那人抱着相同的目的,正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珍宝走马灯般回忆往昔。
似乎意料之中般,到底还是他按捺不住先行推开了门,光影霎时移转,正对着他端坐在椅上的女人也顿时抬起头来,望着他久久打量才讽刺地勾起唇边一抹意外的笑,她说道:“你老了。“
他呼吸一滞,望着这张魂牵梦绕,数年来只在梦中得以相会的脸庞他还是学不会克制,他松了肩走进内里,眼神贪婪地将她的一切尽数收归眼底,喉结吞吐后,滞涩地开口道:“你还是从前模样。“
女人压下心中的汹涌愤恨,将手放在桌上不耐烦地用食指敲击,不再端着反而放松下来,说道:“从前模样?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谁还能一如从前青春常在?恰如嘉远公您,从前青丝如水,如今也难免增添了几缕烦丝吧。“
明明是挤兑之言,可偏偏招致他的一声轻笑,他真的比从前更添仁慈,没有厉声责备她的无礼。
她偏着头睨视,见到他僵持的肌肉终于放松,他阴翳的神色因她一句话化作如水清凉,她更添几分反感,成心恶心他说道:“瞧我这脑子,兄长年纪大了,我这做表妹的怎好让您久站着?啊呀真是太失礼了!兄长快快坐下吧,莫要责怪,近些年来我不良于行,难以亲自请您下坐啊。”
他关心的眼神落在她的腿脚上,最终上前几步在她惊愕的神色下单膝跪地抬起她的腿,温热粗糙的大手满是茧子早已不同昔日的精致白皙,从前握着书卷策论的修长玉手时至今日已错落着枪剑刀疤,这双手托着她的脚,试探着给她检查。
他犀利的眼神咫尺之间更不再掩饰,他挑起眉示意她解释言语的错乱,可她早已转换了神色,定定地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毫不掩饰地散发着自己的恨意,低声说道:“你怎么还不死啊!”
他抿唇放下她的脚,并不躲避同样直白而炽烈地与她对视,说道:“我死前自然要捎上你,我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所以与其期盼着我死,不如多盼我活几年,好和你白头偕老。”
她的神色已近扭曲,美丽的眼睛充斥着怨恨,她抬手意欲扇下,意料之中被他轻松按捺,他已经连掩饰都不掩饰了,阴翳地笑了,笑中无可奈何地带着幽怨,他一把将她拖下圈椅,稳稳地让她侧坐在他的膝上,见她稳了才任她撕扯扭打一声不吭地抱着她向着后面走去。
“阎湜钰你这个贱人!放开我!混蛋!我掐死你!放我下来!”
他蹙了眉头,教训似地落下几巴掌,女子顿时停了挣扎嫌恶地寒颤。
“你放下我们娘子!”
珈蓝不知从何处猫了出来,双手持刀,微微弓着身子惊慌地威胁着男人。
男人只觉得不屑,看她挺着孕肚艰难地想要挽救怀中日思夜想的人,不由只觉得荒谬至极,他漠视着珈蓝双腿打颤也要横着心,拿稳那把刀。
“嘉远公!把我们家小姐放下来!你这个狗贼子,想对我们家小姐做什么?你这个害人精害人不浅,都是你害的!我们家小姐已然家破人亡,亲人离散难道还不够吗!都是你这……”
“珈蓝你闭嘴!滚得远远的!你还怀着孕呢,他哪里会顾及!”
嘉远公阎湜彧横眉冷对这不自量力的珈蓝,却也不由因为女人的在意只是一脚踢开珈蓝手上的刀,冷道:“蠢货!刀都没开刃,难道要劈死人吗?”
“阎湜彧你欺人太甚!你个混蛋!”
她用尽全力掐着他的脖颈,却被身后的大手拎着领子逼退,他也恼了,威胁道:“越发没有规矩了!瞿幼璇!你要是想让她一尸两命死在这里,我成全你!我本不屑弄死一个孕妇,你要逼我吗?”
瞿幼璇立时收了手,她蹬着脚踩在他腰间,挣扎着转向因惊恐而面白如纸的珈蓝,好声说道:“好珈蓝,你先回去,明日父子前来相看,早些带着孩子来,你放心,没事的!快回去吧!叫人跟着你,千万别跌倒了!”
阎湜彧眼瞧着她的脚胡乱踹在腰间,并不恼,只是拦抱着她的腰,握持着她不安分的脚,情不自禁地用脸贴在她颈间,细细嗅着属于她身上的那缕残存的墨香,丝毫不顾外人在场,旷别日久,难以自抑。
“啊!你个不要脸的!小姐已然守寡,你可是她的表兄啊!不要脸!”
珈蓝瞧见他的孟浪举动,气的想要冲上前和他扭打,却被瞿幼璇厉声骂走,在一步三回头中,珈蓝恶狠狠地垂泪看着他,用那一星半点的可怜的警告希冀保全小姐。
见珈蓝终于走了,瞿幼璇松了一口气,却感觉到身后的人早已不再满足隔靴搔痒。
她恨死了,直直地扭着头咬上他的鼻子,听到他沉闷的痛哼一声想要松口骂道,谁料这个不要脸的竟然我行我素依旧痴缠。
闻到他身上这股浓厚的熏香,依旧令她作呕,肆意的气味如它的主人般纵使见到半丝间隙也要充斥进去,惹得瞿幼璇呼吸不得,忍不住吐了。
滚烫的气息因着很快熄灭,寂冷重新袭来,瞿幼璇抑制不住的逆反随着男人的松手终于得以逃出生天。
她和他拉开距离,而他定在原地看着瞿幼璇努力打开窗子,呼吸外面的空气,长久的沉默浸染了他,加剧了他神色的破裂……
这方拉开窗子,没喘上几口就被人自后方拉入怀,干涩的唇胡乱张开用牙齿撕咬来人的唇舌,瞿幼璇气极反笑,欲咒骂他的恶毒反而被他巧取豪夺轻轻咬住了舌头,惩罚性的吮吸,唾液交换间几近呕吐的瞿幼璇一口气没上来,硬生生被迫窒息晕倒而去……
混乱中强睁开眼,昏暗的帷帐内悠悠转醒,脑子尚且没有完全清醒下来,便被身上的沉重催促。
瞿幼璇没好气的瞪大眼睛,这才知晓自己是怎么醒的,正是被眼前这个混不吝的没眼货色硬生生压醒的,他安稳地抱着她枕着她柔软的小腹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而起伏,瞿幼璇被压的受不了,手肘支着做起身来。
他或许也醒了却不愿意从她身上起来,仍旧呼吸平稳抱紧她的身躯,她一时没法子了,静坐一会消消自己的心火,这才用力甩手,死劲拍拍他的脸庞,声音拍得声响,男人蹙着眉头这才转醒,无奈地看着她,好声好气地说到:“不用担心,那个小妇人已经被我下令护送回去了,门口的人也散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只要你不跑……只要不跑,他们不会再出现。“
瞿幼璇坐起身来穿鞋,他笑着拿起绣鞋为她穿好,瞿幼璇漠视着他的献媚,穿好鞋后就拂开帷帐,一如既往地自顾自倒杯茶水消解渴意。
“怎么,你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不辞辛苦地到这儿讨不快来了?也是,将近不惑之年的人了,整个京城上下讨不到一个好人家愿意将就你的,却也是不甘寂寞,荤素不忌了!“
“不用再强调我长你许多了……若是天注定我无嗣而终,我心甘情愿。经了太多事,我终于想明白了,人活一世正是要抢的抢、夺的夺,按我心意,快我心神。你已经为他守了多年,这段前缘该了了,剩下的时光也该留给活人了……我们之间空费许多时间,我岂能再忍受虚耗?“
他破有些困倦,眼纹随眯眼更甚几分,大手扶额缓解疲惫。
“真是大言不惭啊!你这种人,看中了,不管什么先来后到、规矩不规矩的,强迫别人顺从你的心意。我丈夫死了,你以为你就有可乘之机了吗?你想都不要想,我会一直独身。“
瞿幼璇走到神龛前,望着式微的烛火自顾自去更换,最上方是她父母的神位,而下手的便是已故丈夫褚靖徽的祭牌。从前几万次擦拭一尘不染,已然光彩可见。她拿下来,细细审视。
“你我是表兄妹,不在”同姓不婚“之列,你已然和褚靖徽和离,况且他已离世,你我各自独身何有不妥?莫说是亲上加亲,也是知根知底。男女嫁娶,姻缘已定,虽然你不善生育,可我早已不再执拗于此,你我能相陪到老便是完满。“
阎湜彧撩起珠帘站在她身后,望着她放下那人的神位,燃起三炷香对着一众拜了三拜。他瞧着那:瞿氏婿褚靖徽位,抑制不住地心生嫉恨。
他活着,永无他的出头之日;
他死了,连带着心气也一丝无了。
他无望地感知到,他阎湜彧一生都在和这个人龙争虎斗,朝局并非政见不合,无奈各事其主;做好官上他确实无法望其项背,因为一开始自己便出身名门权力加身,自觉高人一等。
他思虑之多,却汇之一点,他的确眼光不如这个死人,自负傲慢耽误了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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