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宜晴被母亲抱在怀里,一会儿簪一根步摇,一会插一束流苏。她百无聊赖地踢打着为她穿鞋的侍女,毛手毛脚的连个鞋都不会穿,瞧着人脸上留了脚印,发丝被踹凌乱,衣裳留下褶皱,心里那丝无名火发泄了,这才安静下来穿上了这双蜀锦的绣鞋,硕大的珍珠点缀着鞋面,华贵的蜀锦出自名家之手,绝无仅有。
侍女艳羡的眼光停留在她脚上的绣鞋上,若非是进入这朱门世家,伺候这位祖宗,恐怕她几辈子都不会如此近的距离得见这种极品豪奢。
哪怕是那上面最微不足道的小珍珠,拿到外面也能供几十户人家吃上一年的。
她是南省逃出生天的流民,从男人口中逃脱的羔羊,南省已然饿殍遍地,流民四起。虽然盛世之下百姓从没有免于饥馁过,可这次南省的水患已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
她本是府衙里伺候太太的女使,在这大灾之年同样难以饱餐。可是有一日,吃光了草植树皮的饥民们闯进了府衙,他们饿急了也就断没有什么顾虑,冲进来打死了门卫,便四处搜刮粮食饭菜,那些钱财被丢得到处都是,太太的珠宝完完整整地被连着匣子扔散在地上,人们无视着踩来踩去……
开始是开仓抢粮,后来就是吃青种,再后来竟吃起了人……
邻人易子而食,原本被抢的大家也丢却了礼义廉耻,罔顾人性,有妻妾的便吃妻妾,年轻的女子和年老的老人也一日日无故消失……
她凭着自己的水性和运气,没有死在南省流民之口,亦或是冰冷的水里,她一路被冲散,生生地混在四处溃散的流民队伍里,一路乞讨来到京城,京兆尹府司里的官爷们带着牙行的牙婆,命令他们排成几行,一个个掰开他们的牙齿,挑选上年轻力强的,三方按了手印签了卖身契,一路转买到京城府邸富贵人家。
许是运气使然,知道她惯是伺候人的,不用调教便能送入人家,于是在那群流民里,她是唯二被单独留下,最终卖身为奴进了嘉远公府的。
命运捉弄,一路沿街乞讨时她就曾听闻,圣上委派嘉远公的长子深入南省治理水患,原本一开始南省总督呈奏陛下的只是几处水患,可事态愈演愈烈,恰如小儿坠井速度根本刹不住,水患变洪灾,百姓变饿殍……南省已经开始大肆疫起,彻底滑向失控。
她逃得快留得小命儿,苟得一夕安寝时却在这里窥见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流光幻影。
她憎恨着不公,却无能为力,恰如此时望着那双拼尽全力也在脑海中描绘不出的绣鞋一般,京城的人也想象不出南省的惨烈吧……
“你盯着我的鞋子干什么?”
阎宜晴打量着这个半个月的时间就吃得过分圆润的侍女,发自内心地诧异她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日了里从一身排骨、两颊内凹、形销骨立变成肥肥嘟嘟、颇有形状的。
这个使女刚到时就不安生,逗趣时她听其他婢女说,每逢开饭她便争抢着吃下三个人的饭菜,纵使是管事的女使责打她不许她多吃菜,这个眼皮子浅的,三大碗羹或米,两大张发糕或饼子总是往死里塞的。
听说是从南边来的,南边遭了难了,想必她是饿惨了……
“听芜翠说你是从南省来的,对不?”
女使点点头。
“那你知道我哥哥去南省哪儿治水了吗?危不危险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到南边儿去过,南边儿什么样子啊?”
阎宜晴耐着性子好奇追问。
她先是沉默,最终说道:“到处在死人,水淹死了人,人也在吃人,鼠疫什么的也在死人……南省像个从外面关的笼子,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你撒谎!我哥哥明明是去治水!他才不会回不来!你再瞎说我就打死你!把你剁成肉泥!”
阎宜晴和连有容神色都为之一变,深深被打击之下,不安的寒意让阎宜晴悲愤不已,惊惧之下厉声呵斥。
女使摇摇头说:“南省和京城太远了,一去一回早已变了模样,奴婢全家都死绝了,不会拿这个撒谎。”
连有容闻言一下子天昏地暗,脚下再也站不稳,脖颈一扬、眼前一暗,生生昏死过去。
“娘!”
再醒来,只见床榻边已围满了人,众人神色思虑,脸色都算不上好。
唯一令她感觉心安的是,丈夫已下了朝神情恍惚地守在一边,不住地低语道:“母亲大人和父亲神灵在上……千万要让我儿平安归来……平安归来……妹妹妹夫保佑我儿……一定要保佑我儿!”
阎安柏和阎颐蓉姐妹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大伯母苏醒,妹妹阎颐蓉生性胆小推推姐姐,小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连个主心骨都没有!大堂兄生死未卜,大伯母也病倒了,父亲更是这时不在家,我们怎么办啊!”
阎安柏紧蹙双眉,抬手安抚着妹妹,对着陷入呓语里的大伯父低声说道:“大伯父,你可要振作啊,大伯母刚醒,千万不能刺激她啊!”
闻言阎鸻敬猛然清醒,他转头恰看见妻子已然转醒,却双眼无神整整地望着这千工拔步床的内帷,深受打击地一声不吭,任由他在旁边着急。
“你这是在做什么?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出意外呢?这种话原非我做父亲的开导你,你白生养他了?难道还不知道这个小子从来不立危墙之下吗?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难道抛家舍业为那个鸟地方卖命?谁也没有他惜命。瞧瞧你,想来也是公府夫人!怎能人前失仪?你忘了临走时怎么嘱咐儿子的了?”
听了教训,闻言连有容生生落了一滴泪来,她像是缓了回来一般慢慢坐起,僵硬的姿势不见她调试只望着一众人,扫视良久才愣愣地说:“……宜晴呢?她怎么不在?明明方才她就在我身边啊!她是不是也昏过去了?”
阎颐蓉撇撇嘴,扭扭小腰便小声嘟囔道:“二姐姐?出了事从来都逃得飞快,她整日里不是和人作对就是戏耍别人,这时候当然是又去找表姐的麻烦了……但有心下不快,哪次不是这样……”
阎安柏自来谨慎,姐妹俩个本就是三房出的,跟人家大房到底不亲近,眼瞧着这没心没肺的妹子,堂而皇之地在人前戳人肺管子,她又惊又怕,闻声警告地瞪她。
真不知道该如何说她,眼瞧着那小眼睛眨巴眨巴的,虽然瑟缩却心怀不服,即使心生害怕连忙闭了嘴、低垂着头,可嘴角仍是撅着。
房里的在里面焦灼,院外边的人却另有举动。
“你干什么,我自己不会走路吗?非要拽着我扯我衣服……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啧!你别拽我了……”
远远地便听到外边的动静,此时红着双兔子眼,强忍泪水而不能的阎宜晴倔强地强拉瞿幼璇,问其缘由又是一言不发,总之是不许瞿幼璇盘点账目,非要她跟自己走,来这八百年都不上一次的主居欣兰苑来。
“晴儿!是丫头来了,在外面同谁争吵呢?怎么不快快进来啊?”
连有容咳嗽一声,吊着嗓子勉强打起精神。
直到阎宜晴咬着下嘴唇将浑然不知发生什么的瞿幼璇强拉进来,没注意到门槛的瞿幼璇踉跄连连,幸而门槛并不高才不至跌倒。
望着一众人罕见地凑齐了,她新生疑惑却也压下疑窦,心想着实又出了幺蛾子。得体地行了礼,十分自觉地想要如往常一般躲在人后讨个安生,却又被哭出了声来的阎宜晴拉着不让。
不光是瞿幼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众人也是纷纷看向呜呜咽咽着,用袖口抹着泪的阎宜晴,只见她抽抽搭搭地走到床边,被母亲抱在怀里后,才压抑着哭声说道:“哥哥方且二十三,别说是血脉子嗣了,就连婚还没有成呢!要是他回不来了,难道还要他孤孤零零一个吗?”
众人听着都觉得不能理解,瞧着瞿幼璇别说神情上有半丝担忧了,就连这神情都无不透露着不耐。真是更加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了。
“你瞎说什么?你哥哥好得很,平日里对你就是太过骄纵了,纵的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快给你母亲赔罪!”
阎鸻敬听不进去这不详之语,挥手推阻她,示意她不要刺激母亲,怎知她哭喊着嚷道:“都这种时候了!你们一点都不关心哥哥!压根儿就不知道哥哥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哥哥他压着婚事不成亲,那里是不想成亲?就是不想和谢幽微成!这种时候了,我这个做妹妹的难道还瞒着他的心愿吗?”
阎家三房的姐妹花不由瑟缩地跟神游天际心中藏事儿的瞿幼璇站在一起。她们小声地问道:
“表姐,你怎么才来啊?出大事了!”
“对啊,对啊!谁前头去谁才是傻呢!”
见瞿幼璇看了过来,阎安柏便接着解释道:“大堂兄不知生死,家里天塌了!”
瞿幼璇只觉得诧异,转眼间却又明白起来今天的事,她也不好说话,毕竟悲喜是人家的。只是像旁观者般安慰道:“那可真是……节哀顺变啊!”
阎安柏和阎颐蓉互相对视,内心都毛毛的,小声提醒道:“人还没遭遇不测呢!说太早了!可千万别让他们听见你说这个!”
瞿幼璇闻言点点头,道了声谢。
与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同,那边儿早就如同火药一般一点就炸了!
连有容只觉得心乱如麻,她捂着脑袋哀哀地叫唤着:“造孽啊!造孽啊!”
阎宜晴从母亲身边起身,说道:“母亲强要哥哥孝顺,非要为了谢家的那点儿清名,逼着哥哥和工部侍郎的女儿结为连理!能为了攀附阎家就毁掉同楼家婚事的人家,那有什么清誉可言?谢幽微平日里装的乖,早该婚嫁了的年纪,谢夫人对外却称为了等哥哥才耽误了!真是把咱们家当枪使!母亲你为何屡屡被他们蒙蔽啊!”
说到急眼的阎宜晴却是忍不了了,她转身指着被吓了一跳的瞿幼璇说:“从前怎样都不计较了,说说哥哥的心意吧!哥哥想要的不就是她吗!别人看不穿,我却是知道!哥哥心里对她可比对我好!”
咋然被牵扯到的瞿幼璇,忍不住望望四周,强耐了自己额角抽搐,才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地指了自己,问道:“我?怎么又是我?和我有什么关系?瞎说什么呢?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别人给了嚼子衔了?表哥多大我多大?我们差着五岁呢,你是说我放着同龄男子不勾搭,偏偏勾搭你大我五岁的哥?”
阎安柏闻言更是嘴角抽搐,屡屡被自己这个某日忽然从麻木变得犀利的表姐惊到,她说话向来这么直白的吗?
阎鸻敬双手扶头,只觉得头都要大了!瞧着瞿幼璇神色不像是有什么首尾的,又想到自家儿子冷着的长脸,一个寒颤赶忙打断女儿接下来的狡辩,好生对着外甥女说道:“啊,璇姐儿!你妹妹她……她被湜钰的事吓到了,如今是脑也糊涂,嘴也狂妄……你不要因为她的糊涂话生气,回头等你大兄回来,少不得这个丫头一顿胖揍!”
“就是啊,晴儿妹妹!表姐和堂兄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怎么会有那种……龌龊的心思啊!”
一想到小的时候大堂兄捏着表姐的一小点儿错出就屡屡训斥,自来表姐无错都要被带累跪祠堂,一月里能有七八回,到最后表姐差不多就要在祠堂那阴湿的地方安家了!你问她什么感受,就算大堂兄没有让她跪祠堂,可是看到他也如表姐一般,老鼠怕猫恨不得躲起来!
谁都没有瞧到连有容的脸色难堪地变换着,她就像是被一语点破,她拉回女儿的手,说道:“你哥哥的婚事自有为父为母的考量!至于你说的那些都是捕风捉影!你闹够了没有!”
见谁也不理会她的话,阎宜晴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拐点,她情绪激动之下,一时竟忘了掩饰自己,念念有词地说道:“自从哥哥及冠,就不再住北苑了,反而是搬到南苑的书房起居!说是什么如今姊妹们大了,不能如往昔般混居!可南苑里除了那个破池子就是书房和表姐住的院子!两两对望就隔着个破池子!”
她又道:“哥哥在那个破池子里种花草难道是给自己看的?他一个大男人,平日里奉了差事早出晚归的,南苑偏僻并不好出入,他宁肯多走上一段路程也不愿意留在北苑和姊妹们隔开些住!难道留在北苑谁会去打扰他吗?”
“年头岁尾的,明明母亲早就给各院儿里分发下东西了,他偏偏还要连带着他那一份暗中给到南苑里,说是南苑人人都有,可还不是表姐一人得两份?怎么我和颐蓉没有?我们可是最小的!要是给大的,怎么安柏姐姐也没有?哼!他就是假正经!”
瞿幼璇和连有容已经不能听下去了,瞿幼璇上前一步对着连有容正色说道:“一则,南苑北苑表哥在自己家中想睡哪就睡哪,想种些什么也不用顾及他人心意。这与我无关,我管不着。二则,岁赐这个东西跟着节礼、月银一样,夫人您心中一目了然,我到底是不是吃了两份,也自有我的私账中申明!表哥想要赏赐下人讨个吉利,我还是那句话,难道这南苑就是我的私产,表哥住不得,赏不得吗?若真是家中忌讳这些,不如就自此说开,从此泾渭分明各过各的!我早有此意,也不带累舅父舅母,不给家中惹出这些是是非非来!”
阎鸻敬听了只觉得老脸通红,自己妻子到底给没给谁会比他清楚?别说就算是给了,可从人家身上拿的可比这些蝇头小利来的多!
谁知阎宜晴接下来的话抛出惊天巨雷,“我问你,我抢走你的那个兔毫小楷,长兄还给你了没有?”
“自然没有,那小楷分明是被你拿走弄坏了!既然坏了他如何还我?他倒是送了一匣子好湖笔赔我!”
闻此终于让她抓住了重点,她高傲地一笑,说道:“那你可知道,他书房抽屉里放着的那根坏笔,被他重新选了料子修好了?而且你用过的笔杆儿,他可没扔!他明明可以把这个还你,他为什么不啊?还不是因为对你有意思!”
至此,每个人脸色都因为她洋洋得意的话而发白,这种事情长辈最是忌讳,传出去别人会如何议论?可她却毫不顾及自己兄长人前的清誉,明明所有人都在为她努力遮掩,偏生这个傻子要捅破,就时知道也不能说啊!
“我对你……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算如此,难道我还不能拒绝吗?我又不是非要赖在这嘉远公府里!我清清白白,没有一丝一毫的逾矩,至于表哥怎么想,我管不着!还请舅父舅母亲自管教!按道理,当年接我来的是老太太,如今老太太也走了我也大了,合该桥归桥路归路,我是瞿家的孩子,也该回去了!”
瞿幼璇言尽于此,便行礼告辞,走之前对着连有容和阎鸻敬说:“如果没有别的事吩咐,我自此便收拾了行李去,趁我父亲忌日前回幽州去了。舅父舅母到底是看着我长这么大的,亲戚之间的情分见面还有三分呢,我心里感念你们的收容,没有你们也断不会有如今的我!可我女孩子的名声要紧,今日的事,断是不能外传的。我也盼着表哥能遇难成祥,大难不死,日后出去自然还要仰仗表哥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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