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中，王小花像一株从贫瘠的土壤被突然移植到沃野的植物，虽然获得了更好的生长条件，却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水土与气候。
她是凭着硬邦邦的分数考进来的，这与班里许多从小接受优质教育资源，谈吐自信的城市同学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她沉默得像一口深井，校服永远是那两套，洗得颜色发白，领口和袖口却保持得干干净净。
她用的文具是最基础，最便宜的款式，黑色铅笔袋已经有些剐蹭，里面装的笔少得可怜。
她并非孤僻，只是那些围绕在课间，关于最新网游皮肤，当红偶像八卦，或是某个潮牌限量款发售的热烈讨论，对她而言好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她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融入进去，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要么预习下节课的内容，要么就看着窗外，想着哥哥此刻在工地上是不是又在扛沉重的水泥。
在她狭小又分明的校园社交地图里，有两个坐标点，如同磁铁的两极，截然相反。
最让她感到困扰和如同附骨之疽般厌恶的，是坐在她后面的男生，赵强。
赵强人高马大，是校田径队的体育特长生，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混不吝的痞气和汗液混合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他似乎从王小花的沉默中，找到了一种可以随意拿捏的乐趣。
上课时，当王小花全神贯注地盯着黑板时，他会用球鞋的脚尖，一下下，有节奏地踢她的凳子腿，那“咚咚”的闷响干扰着她的思绪，惹得她时不时得回头怒视赵强，让他消停点。
抑或是在她低头认真记笔记时，他会瞅准时机，猛地向后一拽她的马尾辫，疼得她蹙眉，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突兀的一道，引来周围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和低低的窃笑。
他甚至会故意假装不小心把王小花的铅笔袋弄到地上，然后重重踩在滚出来的笔上面，留下一串串脚印。
王小花起初选择了隐忍，她不想惹事，更不想给哥哥添麻烦。
但忍耐换来的往往是变本加厉。
她终于鼓起勇气，在一天放学后走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老师严肃地批评了赵强，并罚他站了一节课。然而，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对赵强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是点燃了他内心某种扭曲的好胜心。
他不再做那些明显容易被抓包的动作，转而采用了更隐蔽，却更气人的方式。比如，在王小花坐下时，飞快地把她的椅子往后挪开一点点，让她坐个趔趄。
或者，在她书本的扉页上用铅笔写上难听的绰号，再悄悄擦掉，留下模糊的痕迹。
他甚至私下里威胁了那个好不容易和王小花换开座位的同学，强行又换回了她后面的位置，然后得意洋洋地，用那种“你能拿我怎样”的眼神斜睨着她。
这种没脸没皮，如同狗皮膏药一样的纠缠，让王小花感到异常烦躁和无力。
晚上回到那个位于六楼，却让她倍感安心的小出租屋后，她一边帮着路向阳摘菜，一边终于忍不住，带着罕见的委屈和压抑的愤怒倾诉：“……哥，我们班后面那个赵强，就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烦死了！告老师也没用，他反而更来劲！”
路向阳正就着灯光，小心翼翼地用胶水粘合她一支断裂的自动铅笔，闻言，手指猛地一顿，那细小的塑料管在他指间发出“咯吱”声。他抬起头，拧着眉，眼中迸发出怒火和心疼：“他欺负你了。你受伤没有？明天我跟你去学校！我找他说道说道！”那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让熟悉他的王小花都愣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路向阳，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温柔的。
王小花心里暖暖的，鼻尖发酸，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手里的菜，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他的小臂：“别！哥，你别去！”她的声音带着急切，“他是体育生，认识好多外面混的人……你去了万一他们跟你动手怎么办？你不能有事！绝对不行！”
她绝对不能让路向阳因为自己在学校里的这点“破事”而出任何意外，那代价她承受不起。
路向阳看着王小花脸上的焦急和恐慌，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行将那怒火压了下去。
他明白，冲动和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甚至可能给小花带来更大的麻烦。
路向阳抿紧了唇，沉声道：“好，哥不去。但你自己一定小心，尽量别搭理他，离他远点。要是他敢做更过分的，碰你一根手指头，你一定立刻，马上告诉哥！听见没？”他心里已经飞快地盘算起来，是否可以通过找到学校上层的领导，或者寻找其他更稳妥，更有效的途径来解决问题。
而与赵强这块狗皮膏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同桌，白钰。
白钰是班里最引人注目的女生之一，长得明眸皓齿，会很用心地打理自己的发型和穿着，即便穿着校服，也会在细节处别出心裁，比如搭配一条精致的项链，或者穿一双干净得不像话的名牌运动鞋。
她说话的声音娇娇柔柔的，带着点被娇养出来的，不经世事的天真。
她似乎对身边这个沉默寡言，每次小测成绩却总能拿第一的同桌很感兴趣，经常主动转过头来跟她说话。
白钰喜欢分享，或者说，她的天性里有一种想要展示和获得认可的倾向。
她会从印着外文字母的漂亮纸袋里，拿出她爸爸从上海，广州甚至是国外带回来的精巧零食，绘声绘色地描述它们的独特口感和不菲的价格。
她会在课间翻看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指着里面挂满衣橱的裙子，略带抱怨地说哪条香奈儿的款式不够新颖，哪条迪奥的颜色不够衬她的肤色。
她会把限量版的联名文具，造型可爱的日本玩偶随意摆在桌上，摆弄两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唉，这个我玩腻了，也就这样。”
班里有些男生女生私下里会议论白钰，说她虚荣，爱炫耀，但王小花一点也不讨厌她。相反，她觉得白钰描述的那个光怪陆离，物质丰裕的世界，像一扇在她面前缓缓打开的，五彩斑斓的窗，让她看到了与她过去十几年截然不同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而且，她敏锐地感觉到，白钰心地并不坏，她那些看似炫耀的行为，往往伴随着实质性的，有些笨拙的可爱的分享。
她会把只吃了几口就觉得太腻的进口巧克力，或是觉得包装图案不够好看而懒得用的崭新笔记本，甚至只是边缘有了一道轻微刮痕的，据说是什么牌子的漂亮文具袋，一股脑地塞到王小花手里，语气随意又带着点不自觉的同情：“喏，给你吧，我家里还有好多。”“这个我有新的了。”
王小花总是坦然接受，并认真地表示感谢。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或施舍，因为她内心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这些白钰眼中是“不喜欢了”，“腻了”的东西，对于她而言，却是实用且能改善生活和学习质量的好东西，能实实在在地为路向阳省下一些买零食和文具的开销，哪怕这只能让他肩上的担子轻上一两。
她会把那些纸张雪白又光滑的本子用来整理错题，把那个文具袋里里外外洗的干干净净，小心使用。
晚上，在橘黄色的台灯下，和路向阳一起吃晚饭时，她会把这些当作趣闻讲给他听。
“哥，今天白钰又给了我一大盒她说不爱吃的饼干，上面都是外国字，奶味可浓了，我偷偷给你留了一半，你尝尝。”
“她说那个文具袋是啥牌的，她不喜欢那个卡扣的设计了，就给我了，你看，是不是又好看又结实？比我那个好多了。”
路向阳默默地听着，嘴里嚼着妹妹带回来的过于甜腻的饼干，心里却像被无数针尖反复地扎，泛起绵密且持久的疼痛。
他看得出，也听得出，王小花在讲述这些时，语气里带着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和因此带来的小小满足，但他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背后细微的，可能连王小花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落差感，以及那种因为接受“馈赠”而必须保持的感激姿态。
他的妹妹，他的小花，本该像白钰一样，被父母娇宠着，理所当然地拥有那些她觉得新奇有趣的东西，而不是靠接受别人不喜欢的，淘汰下来的物品，来获得一点点快乐和便利。
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带着丝丝温热，轻轻揉了揉王小花的头发，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低沉发涩：“小花……委屈你了。等哥这个月发了工钱，带你去百货大楼，咱们买新的，买你真正喜欢的，咱们……不要别人的旧东西。”
王小花却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干净而纯粹的笑容，用力摇了摇头：“不委屈啊，哥。这些东西都还好好的呢，能用能吃的，白白扔掉多浪费，多可惜。白钰人其实特别好，就是……就是她过的日子，跟我们不太一样。”
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阴霾的眼睛，看着她如此坦然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路向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更加坚定了要拼命赚钱的念头。他不仅要供她读完书，更要让她以后能挺直腰板，拥有属于她自己的，不必仰赖他人“施舍”的东西。
他暗暗记下了王小花偶尔提到过的，白钰用的那种带着淡淡水果香味的橡皮擦，和那种据说写起来特别顺滑流畅，从不漏墨的日本进口中性笔。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王小花也用上那样的东西，不是别人给的，而是他路向阳，亲手买给她的。
新学的一个词
附骨之疽（jū）:指紧贴在骨头上的毒疮，用来比喻非常严重、危害极大且难以根除的祸患或毛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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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狗皮膏药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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