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骄阳炙烤着柏油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沈星颖望着大巴车尾灯在热浪中模糊成光斑。
余羲和突然推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逆着阳光朝她扬起手臂，下一秒就被教练拽着衣领按回座位，只剩晃动的窗帘像招摇的告别。
她死死咬牙，猛地转身，泪水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滋”地一声瞬间蒸发。她对着自己的影子呢喃：“等竞赛结束……就退回安全距离吧。”
“吔，小沈同学，你咋一个人站在这。”张蔚鸣突然从树后蹦出来，“余哥又不是唐僧取经，至于哭成孟姜女？”
“闭嘴！”她抓起袖口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张蔚鸣收起嬉笑，抓耳挠腮地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巾递过去：“那啥……放假有啥安排不？”
“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不是放暑假了？”
“生竞只捞了个二等奖呗。”张蔚鸣突然挺直腰板，下巴一扬，“再战一年！躺平可不是小爷的风格！”眉眼间尽是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
少女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比余羲和有上进心。”
少年猛地摆手：“哎呦小沈同学，这话可不兴说！余哥他……跟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反正就是不一样。以后……你就知道了。”他面露难色，含糊过去。
一阵暖风悄然拂过，撩起沈星颖的长发。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远处，释然地笑了笑：“算了……”
这个停顿让张蔚鸣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其实……你来了之后，余哥变得……怎么说呢？”他右手在空中无意义地划了半个圆，又颓然垂下，“以前他总像隔着层膜，现在……偶尔能看到点活人气儿了。”
沈星颖没接话，只是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角。
“以前啊……”张蔚鸣突然嗤笑一声，眼神却空洞地望向远处空荡荡的操场，“小学五年级，余哥和他妹妹转学进来。那会儿他冷得跟块冰似的，谁也不搭理，可考试回回第一，轻轻松松。大家觉得他装，就……都自发孤立他。”
“他对啥都无所谓，像个人间游魂。有次我故意把篮球砸他桌上，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真跟行尸走肉没两样。”
“有一次，他妹妹被班花带人泼了一整瓶修正液，白的，洗都洗不掉。你猜他咋着？”张蔚鸣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拎着瓶红墨水，当着全班的面，从班花头顶浇了下去！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沈星颖跟着坐在冰凉的石墩上，远处篮球场传来欢呼声，像隔着几个世纪。
“后来谣言越传越脏，说他有遗传疯病，说他们家近亲结婚，说他们没爹没妈……教导主任逼他当众读检讨，他攥着话筒说了三遍‘对不起弄脏教室地板’，死也不肯给那女生道歉。”
沈星颖感觉喉间哽着荆棘丛，恍惚看见少年挺直的脊梁被流言一点点压弯。
远处飘来食堂饭菜香，她却闻到某一年泼在水泥地上的修正液，刺鼻的化学制剂味道混着眼泪的咸腥。
“后来，他跟班里人缘最好的那个打了一架，打得特别凶，那男的腿骨错位了。”他抬手比划着伤口位置，“可没人知道——是那人先用圆规扎了他妹妹的手背。”
“处分下来那天，我在器材室后头撞见他。”张蔚鸣声音压得更低，“他把考卷撕成雪花……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哭，闷在胳膊里，像受伤的小兽。”
风卷起他额前碎发，露出泛红的眼眶，“后来他就收了所有锋芒，再也没进过年级前十。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些造谣欺负人的，倒成了正义使者。”
沈星颖感觉胸口像压着整片阴沉的天空，呼吸都带着刺痛。
“我当时就想，这个兄弟，我张蔚鸣交定了！他以后的日子，不能总一个人熬着！”
“谢谢你，张蔚鸣。谢谢你们。”
“你看，现在不是挺好？有人跟他拌嘴，有人拉他打球，也有人……真心实意地喜欢他。”
树影婆娑着漫过少女安静的侧脸。她突然想起谢芮蕊那句冰冷的话：“除非他为了你放弃他的梦想。”
幸福那么来之不易，就不该轻言放弃，他应该去追求他的梦想，应该永远幸福下去。
一连一个月，余羲和再也没提过化学竞赛的事。沈星颖每次问起，都被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连张蔚鸣和孟川楝也像是串通好了，只字不提。
“高主任好。”
“小沈同学啊，你好你好。”
少女突然横跨半步挡住去路：“等等老师，我有事问您。”
练习册边角被她捏得卷起毛边：“我想问您这次一班化竞结果怎么样，我表弟参加了，我想帮他问问。”
高朝林捻着教案纸沉吟片刻，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破天荒有个姑娘进了联赛。”他瞥见女孩眼底骤亮的光，又补了句：“另一个嘛，次次考试满分的人，进联赛倒没什么稀奇。”
“对了，你表弟叫什么？”
“陈嘉阳……”
“陈嘉阳？”高朝林疑惑地皱眉，“他不是物理竞赛组的吗？”
“啊……对、对不起老师！我记混了……”沈星颖脸一热，仓皇逃开。
晚上洗完澡，沈星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按下通话键，听筒里传来啤酒罐碰撞的脆响和嘈杂的人声。
“喂？”余羲和的声音带着沙哑的鼻音，背景里张蔚鸣醉醺醺地嚷嚷：“哎呦余哥……是小沈同学！小沈同学电话！”
“我知道是小沈同学，你别扒拉我。”布料激烈摩擦，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沈星颖看着镜中自己蹙起的眉心：“余羲和，我问你几个问题。”
“嗯！你问！”
“你竞赛是不是没发挥好？”
“轻轻松松！”
“小沈同学，余哥喝多了，你们晚点再……”张蔚鸣的声音插进来。
“我没喝多！……你不许挂我电话！”余羲和抢回手机。
“那你竞赛……到底得了什么名次？”沈星颖屏住呼吸。
“二等奖！”声音又软下来，“可还是配不上阿星……”
电话那头传来微小声响，余羲和似乎把手机贴在了心口，含混的鼻音混着心跳震动耳膜：“等考了第一……就去找阿星……”
她猛地撑住洗手台，张张嘴想开口。
张蔚鸣的惊呼划破混沌：“余哥别吐花坛里！”
“明天……北山公园……”余羲和喘着气抢回手机，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打了结，“一点……不见不散……”
*
晨光刚透过窗帘缝，余羲和就被手机震动声惊醒。
他蹙眉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听筒里炸开张蔚鸣的破锣嗓：“余哥！摩天轮都转三圈了，你还在孵蛋呢？”
“什么摩天轮？”他撑起半边身子，记忆如潮水漫过。
昨晚那通带着哭腔的电话，那句黏糊糊的“我等阿星回家”，还有张蔚鸣挤眉弄眼的模仿：“啧啧，余哥撒娇比我家博美还腻乎~”
羞耻感如电流窜过后脊，余羲和攥拳狠捶两下额头，仿佛要把荒唐记忆敲出脑仁：“你特么婚庆公司托生的？”
“错，是您老人家的爱情特警！”
北山公园，橘色裙摆翩然而至。沈星颖将碎发别至耳后：“听说有人需要醒酒？”蜂蜜水被她稳稳递到他鼻尖前。
余羲和接过。
“未成年人禁止酗酒哦。”她突然歪头逼近半步，蜂蜜甜味攻城略地。
摩天轮轿厢缓缓升空，余羲和耳尖泛红，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他哑着嗓子开口：“沈星颖，我有事跟你说。”
“你说。”
“小时候我把你当作最特别的存在……”余羲和突然卡壳，懊恼地踢飞脚边碎石。石子撞上树干发出闷响，惊的张蔚鸣往旁边躲。他语速越来越快，像台失控的复读机，最后自暴自弃地闭眼喊出：“总之就是问问，喜不喜欢我？”
“余羲和。”她字字如刀，“从始至终，我都只把你当好朋友的哥哥。”恰在此时，摩天轮升到顶端。
余羲和踉跄着扶住长椅，看着少女背影融进地平线。张蔚鸣赶忙去扶，看着他蜷缩着痛哭。
“昨天这顿酒还是喝早了。”张蔚鸣干脆也坐下，“可怜我花了这大价钱把这摩天轮包下来了，用都用不上啊。”
余羲和忽然抬起眼睛对着他凶巴巴道：“你能不能闭嘴。”
可当周遭真的安静后，他又泄气地揪住对方衣角：“她说我只是她好朋友的哥哥……甚至朋友都不是！”
沈星颖一下午连着刷了三套题。她不敢停，妄图用试卷塞满脑子，挤走所有杂念。可是越不想，那些回忆就越在脑中翻涌，越翻涌，越想哭。她莫名想起那个凶着脸砸金在振的少年，想起雨夜冲在她面前保护她的少年，想起那个紧紧抱着的惊魂未定的少年……
她花了十年才将自己从童年的泥沼里拔出，命运却又玩笑般地，塞给她一段崭新而滚烫的记忆。
耳机里的歌声割开沉重的空气：“为将来的难测，就放弃这一刻”泪珠砸在屏幕，模糊了单曲循环的标识。
为将来的难测，就放弃这一刻——林宥嘉《想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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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Chapter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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