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沈星颖蜷缩在艾叶怀里:“妈……”
余羲和办完手续上楼,给她递了瓶水,而她死死抓住他手腕,嘶吼声震天:“芮蕊呢?”
余羲和还没来得及回复,谢芮蕊就站在门口,惨白着脸说!“沈星颖,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沈星颖喉头一哽,赤着脚踉跄扑过去,双臂死死缠住对方:“芮蕊,你吓死我了。”
谢芮蕊挣开她的拥抱她,胡乱抹了把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沈星颖,跳下去的瞬间,我想通了,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了。”
病房门口探进半截沾着水泥灰的袖口,一个面容憔悴拘谨的男人搓着手:“蕊啊……该,该回了。”
谢芮蕊向沈星颖挥了挥手:“星颖,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沈星颖重重点点头:“你也是。”她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无影无踪。
年前,余健查出脑子里长了个恶性肿瘤,怕是活不长了。这事他没告诉余骏华也没告诉余丰婷,而是打电话哭着跟余羲和诉说。他说这里太冷了,人家都有孩子孙子围成一堆,只有他没有,他几近哀求地问余羲和能不能去看看他。
余羲和沉默许久,最后犹豫地说句:“我考虑下。”而后,他又犹豫着给沈星颖打电话告诉她这事。
沈星颖很干脆也很温柔:“阿和,再坏的人也该有体面离开的权利。”于是她放下内心的恐惧,和他一起缓缓走向那个曾经她以为永远不会踏入的牢笼。
余羲和去的时候余健几乎认不出他,医生说他还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时常记不清事,还说他们这小诊所治不了这种肿瘤,让他们赶紧转去大医院。
余健不知道该靠谁,于是他自己瞪着年轻时的破三轮到乡镇上的医疗卫生所治病,医生给他安排住院却说治不好这病,让他赶紧去大医院治病。
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最后只是恳求医生让他在这里待几天,等自己快死的时候再回家,绝不给医院沾晦气。
余羲和坐在床头劝他:“爷爷,我们去大医院治病,能治好的。”
余健迷迷瞪瞪的,片刻后他混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踉跄起身,招的输液管在空中凌乱:“十三!走,咱们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你为我生儿育女,我咋能让你受欺负!”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抓住沈星颖腕骨,力道很大。
“她不是奶奶。”余羲和侧身挡在中间。
余健恶狠狠地盯着他,而后伸拳恐吓道:“就是你欺负我的十三!我告诉你!十三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谁也别想把她抢走!”却在看清青年模样时突然泄了气,佝偻的脊背重重砸回铁架床。
余健脑子实在混沌。
他时而攥着孙子的衣摆老泪纵横:“华子,是爹对不起你!你和媳妇好好的!别让她受人欺负了去!”时而歪着头仔细端详眼前人,眼尾皱纹堆叠出困惑:“你这小伙子长得挺俊,叫啥名啊?”
“余羲和。”
“噢,余羲和啊,我有个孙子也叫余羲和,今年五岁了,婷婷告诉我的,就是华子都不愿意把孩子带来给我瞧,等我在里面好好表现出去了,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孩子,和华子小时候肯定很像!”
余羲和笑着摇摇头,沈星颖在后头拍拍他的肩安慰。
一天天就这样上演,第二天余羲和就将沈星颖送回家,自己又在这地方陪着余健待了许久,他怎么劝也不肯去大医院,也时常把自己当成和他孙子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年三十那场雪来得又急又猛。余健自己溜出医院不知道上哪去了,余羲和没法只能将事情告知余骏华,余骏华暴跳如雷,劈手就要揍:“这么大的事你也瞒?”
余羲和护着脑袋没讲话,最后,余骏华的怒气被余健的电话打消:“喂华子,明天带上媳妇孩子来吃个饭吧。”
余骏华大抵也明了些什么,他没有劝余健去医院,也没有指责他之前的狠毒,他只是温吞地吐出一句:“好。”
余羲和自从上次那事后对这个地方多少有点后怕。
李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本该是待在家里好好休息的,可这次余健又破天荒地将全家人找齐。
其实十三死后余健很少这么高兴地做一大桌子菜,明明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余羲和却总觉得有些悲凉。
余健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在围裙上反复擦拭,像是擦去什么永远洗不干净的赃污。
餐桌上,他举起酒杯一饮而下:“婷婷啊,离了吧,是爸对不起你。”
余丰婷的筷子悬在茭白炒肉上方微微发颤,青白菜叶从筷尖悄然滑落:“什么?”
“离了吧,就那个畜生,之前仗着家里有些许产业,瞧着也算老实本分,我便同意你嫁了,是爸对不起你。”余健又饮下一杯酒,“爸问过了,像他这样的,你去打官司,他肯定是得离的。现在小茹小亦都长大了,你要为她们的将来考虑了。”
余丰婷扯动唇角,牵起法令纹的沟壑:“我还当您就认一个孙子呢。”
余健也跟着她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泪珠顺着眼窝流了下来:“阿和也是,少调皮捣蛋,乖乖听你爸爸的话,你一向是有主意的,是个好孩子。羡羡呢,更是听话,成绩又好,好好读书,考个好学校。”
余骏华揣着明白装糊涂:“爸,你说这个干什么?”
余健抹了把眼泪:“没什么,就是想你们了,找你们来家里吃顿饭,顺便交代交代,李为这件事,我想很久了。”
李茹突然将整张脸埋进余丰婷的羊绒衫,蜷缩的脊背把椅背撞得咚咚响。她染着冻疮的手指死死揪住母亲的衣服,表情狰狞地喊道:“不要把我送人!不要把我送人!”
余健看着她的模样,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捂着脸痛哭起来。
余羲和伸到半空的手僵了僵,转而抓起餐巾纸擦拭根本不存在的脏污。
荣初瑶见状也悟出了什么:“阿和,你带着姐姐妹妹们先去外边玩会儿。”
余斯羽李亦当然会意,只是李茹死活不肯离开余丰婷。
余羲和略有些尴尬地戳了戳她的手臂,她懵懂地看向他,又惊恐地大喊:“表弟救我!”
李亦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姐姐乖,我们去外面玩会儿,小亦带姐姐去放爆竹。”
李茹乐呵呵地叫:“放爆竹放爆竹!”
烟花炸裂,李茹眼角肌肉开始剧烈抽搐:“沈星颖!”她嘶鸣着,脖颈青筋暴起,“你就在里面好好待着吧!”又爆发出癫狂大笑:“我们家大黑已经很久没看见人了,你陪陪它!”
余下三人听到这话都呆愣住了。
余羲和像是悟到什么,一个箭步冲上前钳住她肩胛骨:“你刚刚说什么?”
李茹突然瘫软如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表弟你别怪我,是我没有办法,如果不把闹钟调慢,我们就要去陪李鸿光了……表弟……你别怪我……你救救我!”
李亦没辙,抱着李茹准备回家,余羲和惊慌失措地上前质问:“她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们对沈星颖做了什么?”
李亦甩开他的手:“等我把她安置好了再来跟你讲。”
石墩子上的余羲和脊背绷直,攥紧双拳,余斯羽悄悄挪近半寸,刚触到他袖口又缓缓缩回。
李亦踢着碎石折返。
“李鸿光是个畜生,见到小姑娘就心生歹意,李为又无能,护不住我们,还好你们来了,我知道你们搭上了沈星颖,第二天肯定要逃,我就把你的闹钟调慢了两个小时。”她抬头盯着余羲和,安静称述,“后来你走后李为拿不到钱就天天虐打我妈,我气不过,串通李茹把沈星颖骗了出来,那时候李为养了只大黑狗,我们把她关在地下室,让她跟那只黑狗待了一下午。”
余羲和气得嘴唇发颤,猛地揪住她衣领:“七岁就能算计人命,不愧是李为的种!”
“命?”李亦突然嗤笑出声,“余羲和,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好命的,你看看沈下村的这些人,谁不是拼了命地活下去?这个村子是会吃人的。”
没有人再言语,李亦独自哭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我是个坏人,可我又能怎么办?我聪明,成绩好,明明我有大好的前程,可李为竟然想卖了我!我没办法,才把李茹推了出去,李茹替我嫁了!她现在的疯样——本该是我的!我的!”
她突然抓起石块疯狂砸向水塘,溅起的水花中,声音轻的像叹息:“我也想干干净净上大学啊!”
“可是谁给我干净呢?沈星颖越干净,我就越恨。”
“她凭的从来都是她自己的努力。她没招惹你,李亦。”
“她善良?她们家出了事就可以全身而退,那潘驰鸿呢?潘睇阿姨对她家那么好,她们家不还是舍弃她了吗?”
“她们家出了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
那头也商量好走出来,余骏华铁青着脸跨出门槛:“你们吵什么呢?”
余健佝偻着背挪出来,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棉袄口袋里摸索许久,颤巍巍掏出红包:“行了,新年快乐,你们都好好的,别吵架。”
李亦睫毛还挂着泪珠,嘴边已换上甜笑:“谢谢外公。”
余羲和盯着她,还想冲上去问些什么,却被余骏华一把抓住:“干嘛呢!回家!”
当余羲和故技重施哄骗余斯羽时,指腹突然触到红包里异样的厚度。
恰在此时,电话铃声响起,荣初瑶接了电话,不知道听到什么,手机“啪”的一下砸到地上。
“骏华,咱爸没了。”
余骏华全身颤抖着,用着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掉头回去。
余健躺在那张檀木床上,形容枯槁。原来他早已行将就木。
余骏华半晌没说出话,只是去握老人尚带余温的手。
余丰婷手上握着红色的本子,掩面低低抽泣着,见余骏华来了,她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余骏华:“哥,咱爸说,求你把他和咱妈埋在一起。”
余骏华看着那上面赫然挺立着“婚书”两个字,未发一言。
丧事草草收场,余骏华旧事让村里人避之不及,再加上大过年的,谁也不想染上了晦气。
零星几桌酒席间,沈星颖望见余羲和跪在灵前烧纸。
吃席的人言笑晏晏,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总是人情要给多少。
周遭有小孩戏耍的声音,也有婴儿哭泣的声音,她却只能望到那个少年眼底的落寞和行为的麻木。
她绕过正划拳的男人们,轻触他披麻戴孝的肩头:“好久没回来了,去小公园坐儿呗。”
少年点点头,魂不守舍地跟她走了。
小公园长凳积雪未扫,他垂头盯着渐渐融化的雪水,没说话。
“上回在这数车,尾灯晃眼。”沈星颖呵着白气。
“我看见你了。”
“嗯?”
余羲和没回应,只是望着远处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说:“沈星颖,我没有爷爷了。”
沈星颖将他拥入怀中,轻轻安抚。
怀里的抽噎声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她毛衣领口被泪水浸透,凉意顺着肩漫到心尖。
“我爷爷最疼我了,他是世界上最相信我的人,他会舍不得我挨打,他会每年给我多塞钱,他疼我超过了他耳濡目染六七十年的狗屁规矩。”
她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背,像小时候给受伤的流浪猫顺毛:“我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我就是好难过。”
“没事,哭出来就不难过了。”
他没有再说话,而依偎着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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