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端坐主位,神情一如先前的安稳从容,却少了几分宴席之初的闲适。
她轻抬手指,食指轻点案几之上,缓缓道:“此事疑云未清,未可轻断。但涉及名节与物证,岂容含糊?暂不定罪,然流程,需彻查。”
语音落下,人群霎时静默。
褚瑶歌微微抬眸,清冷目光自眼帘下穿出,落在厅中环列众人之上。她未动,眼中却已有一抹如刃沉光,缓缓滑入一场未明对峙。
主事应令,整顿仪节后上前一步,朗声宣道:“请与簪案有关之人,按事发前后次序,一一述说过程。”
首位婢女跪出行礼,乃今日受命前往取簪之人。她垂首陈辞,声音微颤却尽量稳妥:“奴婢今晨奉郡主之命,赴收纳阁取簪。原物安置如常,时为十七刻。交予侍仪房婢女之手,后便未再过问。”
语毕,便有下一人上前,如此接续,仿若审堂中逐级传证。每人言辞中虽未有破绽,然次次转述皆未亲见原物,唯有“谁从谁手中接来”一句挂口。
众人听得久了,也渐有疲态,神情或游移,或专注,或暗藏评判之意。
褚瑶歌缓缓起身,动作温雅,气质沉定。她行至几案前,纤指轻掠木纹,语声平缓清晰,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冷意。
“若流程完整,便定其为真。那么,只需篡改一节,便可误导全局。”
她转身面对众人,目光沉稳有力,不带丝毫怯意:“诸位不觉可疑吗?你我所言之流程,有哪一环节,确是亲眼目睹?有哪一处,不是旁人转述?”
一句问出,四下静得几乎只剩炭火噼啪声。那些先前答话的婢女宾客,一时间无人敢应。
厅外夕光透入,斜洒于褚瑶歌面庞,将她半张面映照得愈发冷冽。
不远处,李定渊双手环抱而坐,黑发微垂。他自始至终并未插言,此时却缓缓抬眼,第一次真正、完全地将目光投注在褚瑶歌身上。
他瞧见的,是一位不被局势扰动、在如廷堂对质中仍能稳步控局的女子。
她不是只是巧辩,而是在拆解一整套“逻辑体系”。
不远处,有贵女低声道:“听着……倒也有理……倘有人故意借流程作局,确实也可能……”
褚鸢棠神色未变,她轻轻开口:“瑶歌倒是口齿伶俐,可惜再巧言,也难掩她自身的疑点。”
褚瑶歌并不回口,只是向前一步,向郡主俯身拱手,神色平静如雪峰沉云。
“瑶歌愿请诸位再作拼证。请众人按时辰分段复述,再画出完整流程图。若能闭环,我当俯首认罪。若其中有空段未填,请诸位明鉴,盲区不破,勿定罪人。”
此语一出,厅中人群再次动容,先前的漠然逐渐转为期待。
郡主凝视她许久,终是缓声道:“准。”
主事领令,重整名单,准备按褚瑶歌所言重绘流程。
灯未全亮,天光欲散。
这一刻,控局之权,终于自流程之手,移入了理智与逻辑者之手。
褚瑶歌,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她来自异世的专业与清明,撕开了旧式流程控诉的表面,刺入其最虚弱的盲区核心。
褚鸢棠踏前一步,长袖轻拂,神情恭顺,语气却从容无波:“郡主,此事所涉乃府中贵物,若查不清,怕是会惹人非议。瑶歌虽是我妹妹,我亦不能护短。鸢棠愿出一力,协助查明。”
语落,厅内低声波动。她话中诚恳,实则步步引导,将众目牵至“查明”之需,先声夺人地拿下了局势主导权。
郡主微颔首,道:“也好。”
褚鸢棠盈盈一礼,转身微抬下颌。
随即,一名着浅青小褂的婢女从人群中踉跄而出,低头行礼,声音怯怯却不失清晰:“奴……奴婢曾于辰末,见褚二小姐独自一人行至东廊,方向正是……收纳阁。”
她话音微抖,语气隐含惧意,但每一个字都清晰直落,刻意留下“可疑印象”。
未及众人反应,另一婢女已紧随其后跪下,声音稍稳:“奴婢……辰末过后在茶堂前偶遇褚二小姐,那时收纳阁门半掩。奴婢远远看见,二小姐立在门前,似是……探望室内。”
话未完,厅中便已响起一片低语。几名贵女互觑,目光转向褚瑶歌;公子们神色不动,却已微皱眉头。氛围渐冷,仿若寒潮铺开。
褚鸢棠适时垂眸叹息,语气柔婉:“瑶歌一向心细,或许是不慎误入,未必存意。只是这事毕竟涉簪,牵连极重,尚望妹妹自述缘由,莫教旁人误解。”
她言语体贴,却如针挑丝绸,将褚瑶歌生生推入众疑之中。
褚瑶歌面色清冷如霜,眉眼波澜未起。听完诸般指证,她未做辩解,反而微抬眸,淡声问道:“第一位作证的你,说我辰末离席,独自一人?可知确切时辰?又可有他人在场?”
一问落地,厅中微震。褚鸢棠眉心一跳,郡主微微偏头,似是意外她竟不急自清,反问证人。
婢女眼神慌乱片刻,支吾道:“辰……辰末与巳初之间……具体时辰……奴婢不敢细记……”
褚瑶歌唇角微动,眼神直直落在她脸上:“辰末之时,我应在西园观梅,彼时正与楚家小姐一同。楚小姐,是否愿为我作证?”
人群中,一名着明黄锦裙的贵女微怔片刻,终于轻轻出列,面带困惑:“的确……那时我与褚二小姐共在亭中。”
证人之一证言动摇,场中顿时一片骚动。
褚瑶歌起身,裙摆流动如水,步步走至,转而望向第二名婢女:“你言我在收纳阁前探身而望。那时门已开,是吗?”
婢女下意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奴……奴婢只见小姐站于门侧,未敢上前。”
“可你既未上前,又如何看清是我?”她语速平缓,却带入丝丝锋芒,“收纳阁东侧,有梧桐三株。时至辰末,日照早已被其遮蔽。既然未见面容,只看影子,又怎断定那人是我?”
她声音骤沉,眼神如霜,直指婢女:“更何况,无日照,影子从何而来?”
众人愕然,有人已露出惊疑神色。那婢女面色惨白,唇角抖动,竟一时间答不出话。
褚瑶歌冷眼扫过厅中,语调愈发冷冽:“两段证词,一无确据,一凭臆断。既如此,我是否也可反指你等口径一致,联手构陷?”
话落之瞬,众人陷入死寂。
郡主缓缓抬眼,眸中已有些许动容。李定渊站于一旁,自始至终未发一语,此刻却目光一凝,终第一次真正注视起这个庶出的女子。
她冷静、缜密、抽丝剥茧,证言反拆之间,气场竟一时压过褚鸢棠。
李定渊指间茶盖轻拨,茶香尚温,杯沿轻颤。他并未看她,只垂眼望着茶面旋纹,似在随意闲思,直到下一刻,他抬眸开口,声线低沉:
“流程虽清,证人却皆指褚二小姐行迹可疑,单独行动,于事前事后皆有动线脱节之嫌。不知褚二小姐,如何自辨?”
语气并无起伏,甚至听来平和,却似轻飘飘一石落水,瞬间击破满厅沉静。
众人再度将目光投来。明明是一样的问题,却因这声“李大人”发问,瞬时添了几分威压。气氛如一线骤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褚瑶歌依旧面不改色,尚未答话,李定渊却已将茶盏微微一旋,话锋紧接而出:
“依律,若嫌疑未除,且证据尚不足,是否应依‘留府待查’之例,以防人证交错、物证遗漏?”
此言落下,不少人眉头顿蹙,甚至有几名年长宾客隐有点头。
看似公允,实则为陷。褚瑶歌心知,这一招,是真正的试探。
他不再攻事实证据,而转向程序逻辑,将“嫌疑未除”视作“羁押可容”,看似中立,实为偏移“无罪推定”之本位。
若她应对失策,哪怕再多洗清证据,也将陷于“需待查”的尴尬处境中。
她缓步上前半步,欠身一礼,声音轻柔,却带锋芒:
“王爷所言,确为旧制中常例。然据昭律所载,‘未定罪者,不得加刑;未查明者,不可加羁’,此为王朝讼法明条第二十七条,乃国法所定。”
言止于礼,锋起于理,便如软帛中藏刃。
她继续道:“若据‘有嫌则留’之说,那证据未完是否便可任意羁押?若程序未闭,是否便可转嫁查明之责于被疑之人?如此,恐有失审慎。”
她话语缓慢而有力,每一字落下,都似将原本藏在话语背后的“程序陷阱”剥去虚饰,**裸呈于众人眼前。
李定渊未语,褚瑶歌神色未动,语意却步步紧逼:
“倘若证言不足,未有实物佐证,亦无直接目击,唯一所据者为‘流程中断’与‘词证不明’,那这责任,应归流程设者、证人偏误者,抑或被误指者?”
“若求程序完整,昭当奉法守律;但若以未明为由,将查不清之责转授于我身,此非问责,实为诛心。”
话音落地,全厅寂然。
贵女之中有人低声吸气,几位文士更是露出诧色。她并未高声辩解,亦无激烈争论,却一番话反将程序之罪拨乱反正,引人深思。
李定渊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他原以为这女子不过是巧舌辩者,善于周旋言辞,却未料她对法理结构与程序推理竟有如此透彻的掌握,且用法不偏不倚,直指本义。
他将茶盏轻轻搁下,淡声道:“倒也未尝不可。”
继而偏头对郡主身旁主事吩咐:“将当日所涉之流程、动线、主位之配置,一一细查。未明一环,不得定人。”
一锤定音,众人神色微变。
这一刻,褚瑶歌虽未扬声,但以理服众,以律服权,便已赢下了属于她的第一场“堂上智战”。
场中舆论微妙转向,褚鸢棠面色僵硬,手中折扇轻轻一折,却无处发作。
李定渊凝望褚瑶歌片刻,忽而含笑,低声一句:“能以理服众,方为世间难得。”
光照清辉之下,褚瑶歌立于厅中,一袭素衣未动,神色沉静,眉目间隐有风雷。
此时的她,不再只是个被迫自辩的“二小姐”,而是执法理之剑,对抗权势之矛的“她自己”。
这一幕,注定被记住。
灯火已换,华盖金盏映出柔光,珠帘微曳,香烟袅袅间,一场唇舌交锋,即将展开。
褚瑶歌静立席前,鬓边坠珠轻颤,神情无澜。她面前,屏风以墨线描出流程图,一旁主事执卷,众人围坐四方,厅中热意未散,却莫名凝滞。
郡主抬眸,微点头意示流程回溯。主事依令开口:“方才之事尚未厘清,今将案发当时流程再演,请诸位细听。”
数名婢女上前,按时间线一一回述簪子流转。有人言“郡主赏簪于褚二小姐时,贵女众人皆在”;又有人道“后褚二小姐离席,独往内室”,又有婢女称“目睹她徘徊于收藏室旁”。
褚鸢棠轻扇低笑,不时接话补述:“我记得那时确有异动,妹妹称身体不适,却在宴席中途离席,实在令人忧心。”
她语气关切,字句却句句紧扣褚瑶歌之“离席可疑”。贵女低语,众宾神色微变,似在权衡谁更可信。
褚瑶歌始终沉默,目光却未离那幅屏风图案分毫,尤其落在“从膳厅至正厅”一线,笔迹细碎处,双眉微凝。
主事再问:“再者,谁曾言明目睹簪子落于褚二小姐身侧?”
“是奴婢。”一名唇薄颧高的婢女跪身而出,语声带颤,“奴婢当时就在厅角,见得清楚。”
厅中一静。褚瑶歌终于开口,声线温缓,却透着一丝难以忽视的清晰:“此证言,有误。”
众人一怔。
褚瑶歌转眸望向主事,语气淡定却锋锐:“她称自己自始至终在厅角未离,但据流程所述,从郡主命她往膳厅取药膳至返程,不出一炷香。可从膳厅至此,一来一回需至少四十息,尚不计等膳、交接时间。”
“若她真依令而行,绝不可能在场。”
婢女骤然色变,辩道:“奴婢只是……只是快步来回……”
“你快步来回,衣角却不曾沾雪气。”褚瑶歌缓声道,“今早倒春寒,地面积雪未化,你若真在廊下走过,不会全无痕迹。”
主事眉头大皱:“你方才明言在场,此番又言有事离去,可是何意?”
婢女语无伦次,言辞闪烁,惹得贵女交头接耳,公子们则交相望去,面色肃然。
此时,李定渊缓步上前,语气仍带温润:“膳厅距正厅几步,可记得?”
婢女低头不语。
李定渊语气不变,却加重了尾音:“又为何擅离职守?你是否清楚,所言每字都涉府内规矩。”
褚瑶歌缓缓道来,话语层层推进:“若她当时并未在场,所称目睹我靠近收纳阁之证言,自然无效。”
场中一静。
褚鸢棠唇角含笑,却不再插话,只微垂眼睫,手中折扇却早停了转动。
褚瑶歌却忽然转身,目光落向另一位立于廊下的婢女,语气一转,含针带锋:“你方才言曾与她同行取膳,可否脱下鞋底给众人一观?”
婢女面色发白,犹豫半息后迟迟未动。
褚瑶歌继续:“你穿布鞋,廊下又无顶,地面积雪未化,旁人皆有水痕,你为何独无?是回得太晚,雪已融?还是你根本未曾出去?”
婢女唇角发颤,终于“扑通”一声跪下,泪涌而出:“奴婢……奴婢是受人指使……不敢不从……”
她未言明所指之人是谁,却所有人心中皆已有数。
郡主敛眸不语,良久后抬手:“主事,暂结此案,关押涉案婢女,明日呈府衙复查,诸人可散。”
李定渊看向褚瑶歌,目光如寒光穿雪,眼底却多了一抹深意:“能于众声喧扰中辨真伪,不易。”
褚鸢棠敛去笑意,轻声一叹:“妹妹心性果然非凡。”
褚瑶歌敛衽施礼,神色温雅如常,眸中却浮起一层难掩的深警。
她知,今日不过第一战。
她能洗清冤屈,不是因有人庇护,而是靠自己。
而这一点,正是最值得他人与她自己忌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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