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温声开口:“物证查明,误会澄清,今日本宫心甚安慰。诸位皆是贵宾,今日宴席至此,便可散了。”
众人齐齐起身,衣袂交错,礼数周全,气氛却并不如往常那般笑语盈盈。
有人行礼时目光偏斜,有人嘴角微动,低声私语,愈加衬得那一句“宴席可散”,如风过林梢,轻巧却压人心脉。
褚瑶歌未动,仅静静立在阶下,目光坦然,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从容。然而,那一双双若有若无的视线,却仍不肯轻易离开她身上。
她清楚,他们在看什么,也知道他们为何看。
有些是在打量,一个家中庶女、当众反驳权贵、翻盘脱罪的女子;有些是在猜测,她是如何做到的,又是否真无干系;也有些,已将她视为异类,或是,隐秘敌手。
褚鸢棠坐在梨花木榻上,纤指拨弄着白瓷茶盏,盏中热气袅袅,袅成她眼底一层幽光。
她静静望着水中光影,唇角微弯,看似温婉,却不带一丝笑意。
她轻声一笑,无人听见,却带寒意。
她知晓,自己方才的“调查”虽未成局,却也非全然失策。
褚鸢棠眸光沉下,掌心在衣袖中缓缓收紧。盏中茶水微微颤动,却未溢出分毫,恰如她此刻心境,克制、暗涌、不甘。
“褚瑶歌,你以为这一局赢了,就能安枕无忧?”
“你越是从我手中夺走光芒,便越该付出代价。”
“我会亲手,把你拖进泥沼。”
帷帐微动,茶香犹在,而她已抬眸,笑容淡如初雪,却冷至骨。
此时,郡主府廊外,李定渊静立于花树后侧,目光远远望着那一抹身影。
他未曾靠近,只静默凝视。
他记得她今夜立于厅中,面对全堂质疑,却依旧镇定冷静,一言不乱,直至翻局。
李定渊心中微沉。
“身为一名庶女,如此心志、如此口辩、如此沉稳……果真令人刮目相看。”
这场闹剧,于旁人是小题大做,于他,却是难得一见的妙局。
那人于众口铄金下自证清白,于强权重压间反问真伪,不畏、不屈、不谄。
步步落子,只凭逻辑与证据搅动局势。
李定渊眼底冷光微敛,指腹敲着袖中玉环,声音低不可闻:
“金陵褚二,确有几分胆气。”
他轻声嗤笑,语气淡淡,却将那抹欣赏隐在漫不经心的试探后:
“若能常如此,或许可做本王之棋。”
廊影深处,他侧身而立,身形被夜色包裹,连唇角微微勾起的那抹意味,也一并藏进了黑暗。
回廊深处,宴席余音已散。郡主府灯火尚明,然而在西廊尽头的清凉台上,天地仿佛悄然隔离于喧嚣之外。
月色沉静,水波荡漾。褚瑶歌立于栏前,一身素衣轻曳,鬓边垂珠微颤,映着水中清辉,仿若立于一幅静默山水中。
她手中袖角微动,一张已被揉皱的纸页自指间滑出,随风而落,轻轻飘入池中。
纸未沾水便已舒展,字迹墨黑,瞬即晕散。她垂眸望着纸页沉入水底,眼神无喜无悲,仅有一丝未散尽的凝重。
忽有靴声自回廊尽头响起,由远及近,一步一步踏入幽静之中。
那人身形未至,语声已先至:“褚二小姐今日之辩,当真叫人刮目。”
她缓缓转头,看清来人,是刚才那位王爷。
“王爷谬赞。”她语气不卑不亢,眸光却带了几分疏离。
李定渊低头看向池水中尚未沉尽的残纸,“褚二小姐,今夜之后,你便无退路了。”
褚瑶歌一瞬未应,目光定在水面。良久,她才轻轻启唇:“退路,原也不曾有。”
李定渊神色不变,“世人皆道你谨慎沉稳,今日一事,却是以身涉险。你可知,倘若那几位婢女早被处理,今日之局,便是你亲手将自己送入囹圄。”
褚瑶歌转眸望他,眼神无惧,语气如水:“若已身陷局中,求稳亦死。破局一途,本就是生死之间。”
她语罢,却看见李定渊神色微怔,随即眉梢微挑,似是赞许,又似玩味。
“你不是池中物。”他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看透了一层伪饰。
话锋忽转:“但也莫忘了,池水虽浅,亦能葬人。”
褚瑶歌眼睫微颤,沉默片刻,反问道:“王爷既知此理,又何故在场不言?”
他一愣,旋即笑意更浓:“你倒也心细。”
褚瑶歌面色不动,平静道:“旁观者清亦可观局,不动声色未必无意。王爷未言,我便记下了。”
这番话既非质问,也非示好,却如同一柄钝刀缓缓抹过。
李定渊转身欲行,忽然停步,语调微缓,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褚小姐,愿你日后所言,仍如今夜这般清醒。”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踏入夜色之中。
褚瑶歌伫立片刻,望着他身影远去,眼神一点点沉下来。微风拂过池面,水光轻晃,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呢喃:“这人……比那些沉浮庙堂者,更难缠。”
刚才这位王爷,分明也给她下了两次陷阱。
她眼睫微垂,袖角随风微扬,仿佛下一刻,便要再次步入无形棋局之中。
夜色已深,主园灯火斜照,郡主府内最后一桌宴席方才散尽,席中宾主多半仍在言笑余音之间停留。
绣帷微曳,香烟袅袅未绝,玉盏银箸尚未收拾,乐师低奏曲调,似是为这场深夜春宴收尾。
正厅内,一众贵女与公子尚未起身,幕僚老者彼此寒暄告别。
突然——
“啊!!!”
一声尖利惨叫陡然划破夜空,自花厅西侧炸响。
那声音太过惨烈,如扯裂喉咙般,撕碎了席间残留的笑语。霎时四周一静,仿佛整座府邸皆陷入短暂凝滞。
“有刺客——!”
“快护郡主——!”
不及多思,数道呼声如雷贯耳,自内向外自外向内,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奔走、踉跄,宛若炸裂的瓷瓶,将安稳彻底摔碎。
香炉被撞翻,烟雾翻涌如鬼影。玉盏跌落碎地,惊起高座老者惊恐跌倒。婢女仓皇后退,裙摆纠缠跌作一团。
“拦住他!”
“不,快往东边避——”
“快躲起来,小姐快躲起来!”
声音交错,呼吸紊乱,短短数息,厅中局势几近失控。
正门之侧,一名婢女被奔逃的贵女撞倒在地,衣裙缠足,挣扎着却始终无法起身。另一边,一名老幕僚被挤得几乎喘不过气,只得跌坐门框,神色慌乱。
偏厅方向,一道黑影掠过枝梢,几不可见,却惊飞了整片枝头夜雀。
那影子一闪即逝,轻巧得如幽灵,留不下任何线索。
风自门缝卷入,烛火晃动,再次扑灭,厅中暗下半分,气氛愈发压抑。
与此同时,□□小道上,人声鼎沸。侍卫来回奔跑,剑鞘撞击声此起彼伏,指令混乱,有人高喊“封廊口”,有人却叫“护门内”,一时间方寸大乱。
正于此时——
“定住阵脚。”
李定渊沉声一喝,自廊下急步走来。
他未持兵刃,长靴踏地,脚步沉稳如铁。身前,一名即将被撞倒的老幕僚惊惧之际,已被他抬臂稳稳扶住。
“金甲队护郡主,青羽组封所有内廊,其余随我为阵眼,原地控局。”
他声音不高,却如暮鼓晨钟,瞬间穿透混乱。
数名侍卫闻言如释重负,齐声应命:“是!”
顷刻间,本混乱如麻的护卫队伍迅速分流,金甲队直扑郡主所在正席,青羽组已绕至西侧廊口,其余亦纷纷集结李定渊身周,自发围出防线。
灯光摇曳之中,李定渊站于庭前青石台阶,神色冷肃如刃,长眉压影,眸光锋锐如猎鹰,未拔剑,却自成一道无形防壁。
而此刻的褚瑶歌,正立于通往偏厅的回廊之侧。
一名贵女惊慌逃奔,身形直冲而来,褚瑶歌却不慌不忙,左肩轻旋一步,稳稳让过。那贵女跌撞着跑远,竟未觉她避开过人。
褚瑶歌垂眸,裙摆如波纹轻晃。她没有逃,也没有慌,反倒目光平静,环顾四周,默记出入通道与侍卫调动。
混乱虽急,她却于动中自保,避锋而立,神色从容。
不远处,一名婢女跌倒在地,双膝磨破,面色惊恐。
褚瑶歌走过去,蹲身将她拉起,低声道:“跟紧我,走偏门。”
她未质疑刺客来意,也不试图解释,反而下意识自我保护,并于一切喧嚣之下,默默观察。
谁在观望?
谁在装晕?
谁又反应过慢、反应得太快?
她记得一清二楚。
而另一端偏廊内,褚鸢棠也未闲着。
她身处数名贵女之间,面上泛着惊慌,低声道:“怎么会……是谁放刺客进来的……?”
语气虽怯,却精准切中要害。
立刻有人低声附议:“宴席刚散就闯刺客……这不是太巧了?”
“对啊,我听说今日厅上出了事,是不是……”
“那褚……那位褚二姑娘……”
耳语如针线牵风,她只需一句,便引起几缕风向。
褚鸢棠低垂眉眼,不再多言,仅远远望着正厅方向,眸中惶惧未歇,唇边却悄然浮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她在等。
等那些目光自觉转向褚瑶歌,等混乱落定后,李定渊是否会出面为她发声。
若会,她便可名正言顺在女眷之间“察觉不对”;若不会,那便说明这人,不值畏惧。
而整个园林,此刻皆陷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夜乱之中。
宴席桌上,珍果滚落,香酒洒地;地毯泥泞,贵靴落泥;女子耳坠滑落,婢女匍匐奔逃;剑光未出鞘,血未溅衣襟,却处处透着一触即发的压迫与心惊。
风穿帷幔,火光摇晃。角落里,有人压低哭声,有人紧咬唇齿,却无人敢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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