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夜灯，比青莲祠更亮，却冷得多。
依萍离祠三日，府中特设家宴。理由是“青莲祠新入弟子荣归”，实则借机展示陆家“教化有方”。
长厅里，玉屏风后的风铃叮当，香炉里燃着“定心香”。
嫡母坐主位，族老列于两侧，嫡姐陆如瑾坐在右首，温婉安静，一身正红绣花袍，笑意如春水。
“依萍。”嫡母抿唇微笑，“能入青莲祠，是你造化。嫡庶虽不同，却各有福缘。要多感恩神教的垂怜。”
依萍起身行礼，淡声应：“依萍不敢忘。”
坐席间传来一阵附和的笑声。
嫡母抬手示意落座，神情温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来，今日族老们都在。听说你在祠中颇得沈教女赏识，可要向大家讲讲——那青莲祠教你何为‘女德根本’？”
依萍眸光一闪。
她知道，这是“考核”。
也是一场公开的“忠诚测试”。
她轻轻抿唇，声音平静：“教我明白了一件事——若女子不思考，就会被别人替她思考。”
一时间，厅内寂静。
族老之一，留着白须的陆苍言轻咳一声：“此言倒奇。女不该思太多，思多则乱。天命自有定数。嫡庶有别，本乃天命之序，岂是凡人可疑？”
“天命？”依萍微微一笑，目光冷静而犀利。
“请问族老，您可曾亲见那位‘天’？”
陆苍言一怔，眉头皱起：“放肆！这等质问——”
依萍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族老莫怪，依萍只是好奇。若天真如此公正，为何偏只在男人心口上写‘嫡庶’二字？天若要分贵贱，为何不在生时刻上印印章？既无印章，凭何说我庶卑你嫡尊？”
几位庶女屏息。
嫡母神色未变，依旧笑得端庄：“依萍啊，你这话虽巧，却是诡辩。神教之序，立在血脉之上；嫡母所生，为正统之延。天命不见于形，而显于理。”
依萍垂眸一笑，声音更轻：“那若一位嫡母失德、残忍、枉害人命，这理还立吗？若庶女忠勇、贤德、救国济民，这理又安在？”
“够了！”陆苍言拍案而起。
厅中杯盘震响，空气骤然凝固。
他目光如刃：“你这是异端之言！妄议嫡庶根本，轻慢神教，可知罪？”
依萍缓缓起身，背脊笔直。
“罪？”她轻笑一声，“若思考是罪，若发问是罪，若拒绝跪下也是罪——那这世上，岂不只有神教得赦？”
陆如瑾起身，慌忙劝道：“妹妹，慎言。族老不过担心你惹祸。嫡庶分明，世理如此，何必与天作对？”
依萍转头望她，神情柔和，却带一丝怜悯。
“姐姐，我并非与天作对，只是不想再替别人信天。你信的那个天，是谁的天？是神母的，还是男人写在经卷上的？”
如瑾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她的唇颤了一下，眼神茫然。
依萍继续道：“我在青莲祠见过那些庶女。她们跪着抄经，睡梦中还要背‘嫡经’，有人背得太慢，被灌香灰。族老们说那是‘清心’。可我看到的是——那灰让她们不再哭，也不再想。”
她一字一句，声如利剑：“这若是天的仁慈，那我宁愿这天塌。”
陆苍言怒极反笑：“果然是异端！来人——！”
“慢。”
是嫡母的声音。
她举手止怒，表情柔和：“族老息怒。依萍方从青莲祠归来，或许是未能完全领悟经意。况且，她如今是祠中弟子，乃神教所录之人，若动她，须上报祭司院。”
厅中一片沉默。
族老面色铁青，却也明白分寸。
沈教女所荐入祠者，确有“护籍”，非陆家能擅动。
依萍心底冷笑。
所谓护籍，不过是神教的另一重锁。
嫡母温声道：“依萍啊，你年少聪慧，言多锋利。可女子锋利易折，柔顺方久。嫡庶之分，非为压迫，而为秩序。秩序若亡，人心即乱。”
“秩序？”依萍抬眸，神色淡淡。
“若秩序是让一半人永远跪着，那这样的秩序，不是秩序，是恐惧。”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厅堂陷入死寂。
风从窗缝钻入，吹散一角帘幔，烛光摇曳，照亮她的侧脸——冷静、平和，却像利刃。
嫡母终于沉下脸色，低声道：“异端之言，不可再传。”
依萍行礼，语气平淡：“依萍记下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看见，她的背影挺直如矛，连灯火都照不弯。
她走出厅门，夜风扑面而来。
天边有雷光一闪。
依萍抬头，看着那电光穿破云层，心中暗想：
——“他们说天定嫡庶，那我偏要让天，也听一听庶女的声音。”
她嘴角轻轻一勾，转身离开，身影被夜色吞没。
厅中众人久久不语。
嫡母垂下手，指尖微颤，低声喃喃：“这孩子……真像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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