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成功的喧嚣过后，是更为繁复的后续工作。清点证物、整理报告、押解嫌犯……而最核心的任务，无疑是撬开“毒师”林昆的嘴，挖出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网络，以及这种新型合成毒品的所有秘密。
审讯室的白炽灯冰冷刺眼，将狭小的空间照得如同手术台般毫无**。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家具陈腐气味混合的压抑。林昆被铐在特制的审讯椅上，与行动当夜的疯狂阴鸷不同，此刻的他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近乎神经质的亢奋。
他身体微微晃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油腻的头发随着晃动甩动。当周樾和赵大康坐下时，他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眼神飘忽不定，故意装得疯疯癫癫。
“姓名。”周樾声音冰冷。
林昆歪着头，笑嘻嘻地：“他们都叫我林博士，是不是很厉害。”
“年龄。”
“时间……时间在分子反应里是变量……嘿嘿……”他答非所问，眼神空洞地扫过天花板。
“籍贯。”
“地狱。”他嗤笑一声，带着嘲弄，“或者天堂？看你们喜欢哪个名字。”
赵大康眉头紧锁，周樾则面无表情。两人都清楚，这是典型的抗拒审讯策略——装疯卖傻，油盐不进，试图消耗警方的耐心。
无论问及制毒细节、原料来源还是同伙信息，林昆要么用晦涩难懂的化学术语胡搅蛮缠，要么就干脆沉默，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他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讥诮弧度。
审讯陷入了僵局。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
周樾翻看着手边一份刚由后方信息组传来的、关于林昆社会关系初步筛查的报告。他的目光停留在亲属关系一栏，极其简短的一行字：林小雅（妹），已故（死因：吸毒过量）。
周樾合上文件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接刺向林昆那副伪装的面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林小雅是你妹妹吧。”
这几个字出口的瞬间，审讯室里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昆脸上那副刻意维持的、疯癫扭曲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晃动的身体猛地定住，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塑。那原本空洞飘忽的眼神，在刹那间收缩凝聚，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是惊愕？是猝不及防的刺痛？还是被揭开最痛伤疤的恐慌？他死死地盯着周樾，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刚才还喋喋不休的嘴巴，此刻紧紧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伪装瞬间崩塌，只剩下被击中要害后的苍白和死寂的沉默。
周樾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审判意味：
“你妹妹林小雅。有你这个哥哥，我真替她感到悲哀。”
这句话，如同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闭嘴！！！”林昆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伤痕累累的困兽，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手铐脚镣撞击在铁椅上发出刺耳欲聋的“哐当”巨响！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额头青筋暴凸，脸上那点伪装彻底撕裂，只剩下狰狞的、歇斯底里的狂怒，死死地瞪着周樾，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撕碎！
“你懂什么？！你他妈懂什么？！！”他咆哮着，唾沫星子飞溅，“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你们知道什么？！她是我妹妹！我唯一的亲人！！”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变形。他猛地指向周樾，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你什么都不懂，就毕业在这里指手画脚！你凭什么替她！你知道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东西一点点拖进地狱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吗？！！”
周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爆发，身体纹丝不动，眼神冰冷而锐利，像在看一场注定落幕的悲剧。赵大康也沉默着，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剖析着林昆每一个失控的表情。
在他们的沉默下，看着林昆的狂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剧烈的挣扎耗尽了他的力气，咆哮声渐渐变成了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瘫软在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额前的乱发，眼神中的狂怒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痛苦和怨恨所取代。
审讯室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周樾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是冰冷的质问，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平静，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心底深处某个谜团的共鸣。他看着林昆那双被痛苦彻底淹没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你的笔记本里有三个突兀的三个字‘靠近光’”
最后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
林昆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他霍然抬起头，那双因痛苦而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死死地盯住周樾的脸！那眼神不再是愤怒或绝望，而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触及了某个最深秘密的恐慌！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樾捕捉到了林昆这剧烈的反应！他的心猛地一沉！这反应……不对劲！这绝不是对一个普通词语的反应！这更像是……触发了某个禁忌的开关！一个深埋在林昆心底、与他制造毒品的动机可能密切相关的禁忌！
周樾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契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紧紧追问：“为什么？林昆？以你的专业能力，本可以在任何一个正规领域大有作为！ 为什么要造这种东西？为了钱？为了发泄你的恨？还是……为了靠近某种你以为的‘光’？用你妹妹用命换来的知识，去制造更毒的毒药？”
“光……靠近光……”林昆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疯狂和伪装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保护色后的、**裸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的眼神空洞地望向周樾和赵大康身后的墙壁，仿佛穿透了那冰冷的混凝土，看到了遥远而痛苦的过去。
“为什么……”他像是自问，又像是在对空气倾诉，“我拼命读书……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爬出来……读到博士……就是想让她过好日子……我唯一的妹妹……小雅……” 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笑起来像……像山里的太阳花……”
他的叙述开始了，低沉、缓慢，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细节：“我打工……啃馒头……省下每一分钱寄给她……她考上了最好的医科大学……她说……哥，等我毕业了，我要回去，给咱山里的人看病……她那么有希望……”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痛苦再次攫住了他，“都怪那个畜生！那个该死的王八蛋！他把她拖下水！骗她……说那东西能让她精力集中……学得更好……更快……”
林昆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等我发现……已经晚了……她毁了……彻底毁了……不再是那个善良、有理想的妹妹了……她偷我的钱……偷我的研究资料去卖……为了那点粉末……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痛苦地摇着头，无法再说下去。那些不堪的回忆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我看着她毒瘾发作……在地上打滚……像条狗一样哀求……看着她为了‘货’去……去做那些……”林昆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我送她去戒……最好的医院……最贵的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那东西……像跗骨之蛆……把她……把她彻底掏空了！”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虚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我恨！我恨透了那些东西！恨透了那些制造它们、贩卖它们的人！我妹妹死了……死在一个冬天……像垃圾一样蜷缩在桥洞里……浑身冻僵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她最后……最后清醒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哥……我好冷……好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冷……黑……她到死……都在地狱里……” 林昆的目光缓缓移向周樾，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和自我毁灭的倾向，“所以……我要让那些人也尝尝！尝尝这种滋味！我要做出最厉害的！让他们所有人都怕！让那些卖毒品的……也尝尝失去一切的痛苦！让他们……也尝尝……活在冰冷和黑暗里的滋味！”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靠近光？呵……他说过……” 他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随即又陷入更深的疯狂，“靠近光？可是我这种人……只配活在阴影里！既然如此，那就用我造的‘光’……烧毁他们！烧毁一切！这他妈就是我的光！！” 他再次激动起来，但这次，狂怒中夹杂着一丝被周樾那个词勾起的、更深层的混乱和动摇。
“你??烧毁的只有你自己！”周樾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如同淬火的冰锥，刺破了林昆最后的疯狂呓语，“还有那些像你妹妹一样无辜的人！你妹妹的痛苦，不是你制造更多痛苦的借口！你只是在用更多无辜者的血泪，去祭奠一个你本应用光明去守护的生命！你只是在重复你妹妹的悲剧，甚至把它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产品！林昆，你把自己也变成了你最恨的那种人！你造的‘光’，只会把你和你妹妹永远锁在黑暗里！”
“我……我……” 林昆被周樾的话钉在原地，脸上的疯狂一点点褪去。他低头看着自己铐在一起、曾精确操作过无数精密仪器的手，此刻却沾满了罪恶。周樾那句“把自己也变成了你最恨的那种人”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制造的东西，最终会让多少人陷入和他妹妹一样的冰冷黑暗？他所谓的复仇，和那些毁掉他妹妹的人，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他口中那个“他”又是谁？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冲撞。
就在这时，赵大康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他没有看林昆，目光投向那面巨大的单面镜，仿佛在看镜后无数破碎的家庭。他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林昆，你毁了不一止一个家。” 赵大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审讯室，“而我们也不是为了抓你，只是为了让这世上……少一个……像林小雅那样的姑娘……少一个……被毒品……彻底毁掉的家……”
“家……”林昆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赵大康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林昆复仇外壳下最原始的、也是最被遗忘的渴望——一个家。他妹妹想要的家，他曾经拼命想给妹妹的家。而他做了什么？他亲手制造的东西，正在摧毁千千万万个像他曾经梦想守护的家！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制造“幻影”时那种病态的、复仇的快感，在“家”这个字面前，显得如此卑劣和可笑。周樾那句“靠近光”带来的混乱感，此刻也被这汹涌的悔恨所淹没。
“啊——！！！” 林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哀嚎！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审讯椅桌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压抑的、绝望的哭声终于冲破了束缚，在冰冷的审讯室里爆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悔恨、自我厌弃和对那永远无法挽回的“家”的悲恸。那哭声里，再没有疯狂化学天才的偏执，只剩下一个被仇恨吞噬、最终也被自己亲手制造的黑暗彻底焚毁、并意识到自己亲手摧毁了最珍贵之物的、可悲的灵魂。
赵大康没有再看痛哭流涕的林昆，沉重地拉开椅子，在周樾的肩上轻轻一拍，拉开了门，走了出去。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里面的悲声。
周樾依旧坐在那里。赵大康那句沉重的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深深扎进他的心底。不是为了抓一个毒师……是为了少一个被毁掉的孩子，少一个破碎的家。
林昆那声绝望的哀嚎……
那句突兀的“他说过……”
陈默化工厂里那双痛苦挣扎、孤注一掷的眼睛……
那句“靠近光的方向”……
赵大康沉重离去的背影……
林昆失去妹妹的哭嚎和对“家”的悔恨……
这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冲撞、交织。他胸口的警徽，那枚被他体温捂得微热的金属，此刻却沉重得像一座山。林昆对“靠近光”这个词的剧烈反应，尤其是那句“他也说过”，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缠绕在周樾的心头，另一端，死死地系在那个消失在化工厂阴影里的身影——陈默！这条路，究竟要踏过多少黑暗的荆棘，背负多少沉重的牺牲，才能真正抵达？而陈默，你究竟在哪条路上？是在黑暗中沉沦，还是在更深的黑暗里……以另一种方式，孤独地跋涉？那句“靠近光的方向”，在周樾的追问下，在林昆的呓语中，在这个充满悔恨和破碎的审讯室里，被赋予了更复杂、更沉重、也更令人心悸的含义，并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人！
周樾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瘫软在椅子上、被巨大悔恨击垮的林昆。他走到单面镜前，看着镜中自己同样疲惫而困惑的脸。镜中的影像有些扭曲，映照出这个案件本身复杂而沉重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场胜利的抓捕，更是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毒品背后千疮百孔的人生、无法愈合的伤口，以及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人，无论是受害者、加害者还是执法者所承受的煎熬与抉择。林昆最后那声对“家”的悔恨哀嚎，让“靠近光”这个命题，蒙上了一层更深沉的、关乎救赎与毁灭的悲剧色彩。而镜中周樾自己的眼神深处，那份因林昆反应而骤然加深的迫切和探寻，也清晰可见。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拉开门，走进了外面稍显明亮却同样冰冷的走廊。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黑暗，但赵大康那句沉重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而林昆那句含糊却指向明确的“他说过”，则如同黑暗中一个骤然亮起的、指向陈默的路标，让周樾对“靠近光的方向”这六个字，有了更沉痛、更复杂、也更迫切想要探寻的理解——这探寻，不仅仅关乎一个案件的真相，更关乎一个生死兄弟的灵魂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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