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峰工业园区的硝烟味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即使已经过去三天。“毒师”林昆的落网只是撕开了庞大网络的一角,留下的谜团和伤痛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周樾几乎没合眼,眼里的血丝如同蛛网,红峰核心区那惊魂一幕——晋藏坠落的瞬间、神秘黑影的救援、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像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疲惫不堪却异常清醒的脑海里反复上演。
他反复检查行动报告,调阅所有能接触到的现场影像资料,试图从模糊的画面和混乱的痕迹中捕捉到那个身影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那份在蒸馏塔基座发现的、带着绝望力量的“鹰爪”状金属抓痕,成了唯一的、冰冷的物证,也是扎在他心头的刺。
晋藏老刑警的伤情稳定了,但精神上的冲击和身体的损耗需要时间恢复。他躺在病床上,眼神依旧锐利,但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凝重。他只对周樾说了一句话,声音沙哑:“那小子…不简单。救我,也不是为了我。”这话像一团迷雾,让周樾更加烦躁。
行动报告也是晋藏主笔的,周樾推脱着说自己只是给占了点便宜作为协同指挥,只需要提供必要的补充。
无奈下,晋藏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得写着报告,嘴里骂骂咧咧周樾这个兔崽子。当周樾在旁边例行补充的时候,晋藏指着报告上关于“神秘人营救”的关键段落,再次抬眼看向周樾时,那目光锐利如解剖刀。
“小周,”晋藏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现场就我们俩离得最近。那个人的装束……动作……眼神……你再想想?任何细节都行!”
他放下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只在生死边缘被强力拽回的手臂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着残存的酸麻和力量感。
“那身手……快!稳!狠!绝不是一般的杂鱼。还有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晋藏顿了顿,眉头紧紧锁起,像是在努力捕捉一个模糊的、至关重要的影像,“……那眼神……妈的,太复杂了!有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像憋着天大的事!绝对不是毒贩那种纯粹的亡命或者贪婪!”
周樾坐在对面的弹药箱上,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却深深掐进了大腿的肌肉里,隔着作战裤传来钝痛。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油污和灰尘的作战靴靴尖,仿佛要将那里看穿一个洞。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噎得他无法呼吸。晋藏描述的每一个字,尤其是关于那眼神的“复杂”和“憋着劲儿”,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脑子里关于陈默的记忆区域,搅得血肉模糊。
他依旧沉默。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再次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晋藏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晋藏盯着他看了足有十几秒,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周樾低垂的头顶。最终,老刑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没再追问,只是拿起笔,在报告那一段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两个字:“待查”。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在晋藏养病的期间,支队的办公室的电脑一直没有停息,队员们纷纷整理着这次行动的信息。直到晋藏出院,好心的周大队长终于肯放了大家。
而难得准时下班,大家一致认为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庆功宴喧嚣的声浪一**涌来,震得周樾耳膜嗡嗡作响。市局食堂临时改成的会场里,空气燥热浑浊,混杂着饭菜的油腻、汗水的酸咸,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
连平时不露脸的几个老领导们因为高昂的情绪红光满面,在台上慷慨陈词,底下是嗡嗡的交谈声、杯子清脆的碰撞声、压抑不住的大笑。破获“毒师”大案,捣毁新型毒品的生产源头,这功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参与者心头,也化作了此刻放纵的欢腾。
周樾坐在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得像一块钢板。他面前的桌上摆着满满一杯液体,这当然不是酒,只是饮料和水。
澄澈的液体在头顶惨白灯管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微微晃动,晃得他眼睛发涩。周围的笑脸、喧嚣的声浪,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在化工厂刺鼻的化学烟雾和幽绿的夜视镜片后,惊鸿一瞥的眼睛,清晰得如同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其实心中无数次想确认那双眼睛,但是就是无法确认。像他们这种人,一切的疑惑都需要用物证去证实自己的猜想,没有物证一切都是空话。
“来,老晋!功臣!”邻桌爆发出更响亮的哄闹,分局的王局端着杯橙汁,几乎是把杯子怼到了晋藏面前。晋藏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下深深沟壑的脸,此刻也染上了红晕,被老领导敬还显得尤为不好意思。
但他爽朗地大笑着,也毫不推辞地仰头,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水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一点,他也不擦,只是豪迈地用手背一抹。
放下空杯,晋藏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神情取代。他的目光扫过喧嚣的人群,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边缘后的穿透力,声音也沉了下来。
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到周樾耳中:“要说功臣……今天最该敬的,不是我,是大家。”他顿了顿,眼神投向食堂门口那片象征性入口的虚无黑暗,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某个不在此处的人影。
“而我最该敬得是那个在化工厂里,把我从鬼门关硬拽回来的兄弟!没有他那一拉,我这把老骨头,那晚就该躺在法医科的冰柜里了!”
他再次端起刚刚满上的杯子,手臂沉稳有力,高高举起,杯口对着那片虚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为什么在那里,这一杯,敬他!救命之恩,我晋藏记下了!”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和一种刀锋般的锐利。
“对!敬那个神秘人!”周围的应和声立刻响成一片,水杯纷纷举起,碰撞声更加密集。
周樾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指尖冰凉,指甲几乎要抠进面前的桌布里。
他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杯晃动的饮料,橙色的液体里,似乎映出了一张年轻、锐气、眼神明亮如星辰的脸——警校时代的陈默,和他勾肩搭背,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在宿舍熄灯后畅谈理想,那些关于正义、关于守护的誓言,字字铿锵,犹在耳边。
然而下一瞬,那张脸又隐没在化工厂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只剩下一双在夜视镜片后惊鸿一瞥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
“周队?周队?”旁边有人推了他一下,声音带着亢奋,“发什么愣啊?晋老都敬茶了,你也赶紧的,敬那个无名英雄啊!”
周樾像是从深水里猛地被拽出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端起面前的杯子。冰凉的玻璃杯壁贴着他滚烫的掌心。
他手臂僵硬地抬起,学着晋藏的样子,对着那片虚无的黑暗,举杯。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猛地一仰头,将冰凉的液体狠狠灌入喉咙。
周樾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碰触到自己胸前口袋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警服夏装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一个坚硬、微凉、带着锐利棱角的小小凸起——那是一枚警校的学员领章。黄铜质地,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中心曾经鲜红的珐琅漆“警”字,如今也黯淡褪色,边缘处甚至有了细微的磕碰缺口。以及一块柔软的布——那是本该带在某人手腕上的护腕。
无数个深夜,在宿舍熄灯后,在加练后疲惫不堪的归途,陈默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指摩挲着它。他的指腹带着训练留下的薄茧,一遍遍划过那冰冷的金属和微微凸起的漆面。
有一次,周樾忍不住问:“老默,你这领章都快被你盘出包浆了,宝贝似的?”
陈默的动作停了一下,侧过头。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年轻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弧度,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有些遥远,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妈……临走前,亲手给我钉上的。她说,‘阿默,穿上这身衣服,心就得是正的,骨头就得是硬的。’”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又用力捻了一下领章的边缘,“这玩意儿……硌得慌。硌着好,能醒着。”
“醒着……”周樾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庆功宴上的欢声笑语如同潮水般退去,耳边只剩下陈默毕业前最后的那句话,那句在暴雨倾盆的码头仓库后巷里,裹挟着咸腥海风和绝望气息的话,再次如同惊雷般炸响:
“樾哥,别信你看到的!有些路,看着黑,走过去……可能才是唯一能靠近光的方向!”
当时陈默浑身湿透,脸色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灰败如死人,眼神却亮得吓人,像燃烧着两团幽暗的鬼火。
他深深看了周樾最后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周樾当时无法理解、如今想起却让他心脏绞痛的东西——告别?托付?还是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然后,他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仓库深处那片被黑暗和暴雨彻底吞噬的阴影里,再也没有回头。
“靠近光的方向……”周樾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撕裂、被反复灼烧的剧痛。
化工厂里那双眼睛——痛苦、挣扎、孤注一掷—,狠狠击穿了他所有的认知和防线。
眼前觥筹交错,许一,祁亓几人也在晋藏旁边凑着热闹,好似被困在警校回应里的只有自己……
视线中的欢声笑语开始扭曲、旋转。同事们兴高采烈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晋藏沉稳举杯的身影在视野边缘晃动。胃里翻江倒海,那杯强行灌下去的冰水,此刻化作一股刺骨的逆流,搅得胃生疼。
“唔……”周樾猛地捂住胃,强行将那股锥心的痛压了下去。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一秒钟!
“周队?你脸色好差!没事吧?”旁边一个年轻的警员关切地凑过来问。
周樾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和倾倒声。这声音在喧嚣的食堂里并不算太响,却足以让附近几桌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没……没事。”周樾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避开那些目光,甚至不敢看主桌方向晋藏可能投来的视线,“可能是最近太累了,这里有点……闷。我出去……透口气。”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丢下这句话,脚步踉跄地拨开人群,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朝着食堂侧门那片相对安静的黑暗快步走去。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
身后,是依旧鼎沸的人声和水杯的碰撞声。晋藏似乎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被旁边的人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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